第141章 初入关中察民隐(1/1)
太子冉智的车驾,沿着近年来由将作监督造、以“三合土”技术夯实、宽阔平整的驰道一路西行,渡过浊浪滔滔、作为天堑的黄河,终于进入了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时值初夏,正是关中大地最具生命力的季节。极目远眺,广袤的原野上一片金黄,麦浪翻滚,如同金色的海洋,在微风中荡漾着层层涟漪,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丰收。沿途所经州县,官员们早已得到消息,纷纷出城十里乃至数十里恭迎,仪仗齐整,礼数周全,言语间极尽恭敬与奉承,试图在这位未来君主心中留下良好的印象。
然而,冉智谨记父皇“用脚丈量田埂,用耳倾听乡音”的沉甸甸的教诲,并未沉溺于这些官场固有的、流于表面的迎来送往。他下令庞大的仪仗缓行,甚至时常刻意离开平坦安全的官道,只带着少数几名核心属官、律法博士、格物学子以及精锐护卫,轻车简从,深入乡间田野,查看真实的农事。他甚至多次拒绝了地方官事先精心安排好的、专为展示政绩的“视察”路线,转而随机选择路径,直插村落腹地。
在渭水南岸一个名为“杨村”的普通村落,冉智看到了与沿途州县官报上那“仓廪充实”、“民心欢悦”的颂词略有不同的景象。虽然均田制推行已有数年,大部分农户确实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不再是依附豪强的佃户,但今年的夏收似乎并不如预期的那般喜人。一些面色黧黑、皱纹如沟壑般深刻的老农,并未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反而蹲在自家田埂边,愁眉不展地用手捻着那看似金黄、实则穗粒并不饱满的麦穗,不时发出沉重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老丈,今年这麦子看着一片金黄,长势喜人,为何反倒叹气?”冉智走上前,学着随行农学士子的样子,俯身抓起一把田土,在指间捻了捻,感受着墒情,故作随意地问道,语气尽量平和。
那老农见冉智虽然衣着简便,但用料考究,气度不凡,身边跟着的人也都目光炯炯,不像寻常百姓,顿时有些拘谨惶恐,搓着布满老茧的双手,嗫嚅着不敢多说。在冉智再三温和安抚、表明只是路过好奇询问后,老农才稍稍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指着不远处一条几乎被淤泥和杂草堵塞的沟渠,诉苦道:“贵人有所不知……这麦子,看着是黄了,可穗子轻飘飘,不沉实,空壳多,怕是亩产要减两三成啊……”
“哦?这是为何?可是天时不利,雨水不足?”冉智追问,眉头微蹙。
“天时……倒还凑合,今年春雨还算及时。”老农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主要是这水……官府年年公文下来,说兴修水利,保境安民。可到了我们这下游小村,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您看这沟渠,淤塞成这样,清淤的民夫倒是派过,也是敷衍了事。上游那些大户,还有临近县城的庄园,用水闸一拦,轮到我们这儿,水就不够啦!今年春天灌浆的时候,就有点旱,麦子没喝饱水,可不就长成这样了嘛!”
水利?冉智心中一动,仿佛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想起随行的格物学子曾在路上提及,关中水利乃天府之国的命脉,前朝郑国渠、白渠等闻名天下,但历经战乱与年久失修,隐患颇多,各地情况不均。
在另一处靠近骊山脚下的村落,他看见几个游学的士子(或许是慕名前来感受关中民风的南方学子),正与几个在村口大槐树下歇脚的佃户攀谈。这几人并非自耕农,而是租种本地一个刘姓地主(属于未被彻底清算的中等士族,在地方上仍有相当影响力)的田地。
“租子重吗?”冉智示意随从不要声张,自己走上前,如同闲谈般问道。
一个面色焦黄、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抬起满是倦容的脸,苦笑着道:“怎么不重?五五分成!一年到头,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交了租子,剩下的刚够一家人糊口,遇到年景不好,或是家里有人生病,还得倒欠东家的,利滚利,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朝廷不是颁布了《均田法》,里面明确规定了佃租的上限吗?怎会还是五五分成?”冉智追问,他清晰地记得《均田法》细则中对地主收租有明确的限制,旨在保护佃户权益。
那汉子左右看看,见附近没有刘家的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畏惧和麻木说道:“法令是法令……白纸黑字,俺们也听说过。可咱们小民,哪敢跟东家争这个?他说多少就是多少,不租,有的是人等着租这地活命……官府?官府的老爷们,跟东家都是熟识的,平日里杯酒往来,俺们去告状,不是自找苦吃吗?弄不好,连这佃田的资格都没了。”
冉智的心沉了下去,如同被一块冰冷的石头压住。法令在基层的执行,显然打了巨大的折扣,甚至形同虚设。皇权与律法的阳光,似乎还未能完全穿透层层叠叠的地方势力网络,照亮这些最底层的角落。
他还走访了京兆府(长安)周边的几个官营作坊,主要是负责打造农具和军械的工坊。工匠们的待遇相比农户似乎尚可,至少能拿到固定的工食钱,但管理模式却显得陈旧而低效。管事的官吏大多沿袭旧习,只求按时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务,不求质量提升与技术改进。尤其是一个负责打造犁铧的作坊,打造的犁铧质量参差不齐,刃口硬度不够,容易卷刃,形状也不够合理,费力而效低,远不如格物大学下属工坊出品的、经过精心设计和标准化生产的犁铧耐用、高效。当冉智拿起一把明显有瑕疵的犁铧询问时,作坊的管事却一脸不以为意,认为“能交差即可,农夫用用足够了”,这种敷衍的态度让随行的格物学子眉头紧锁。
更让他内心触动,甚至感到一丝愤怒的是,在一次仅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微服进入长安西市时,他亲眼目睹了一起纠纷。一个来自凉州、高鼻深目、头缠白布的胡商,与一个本地商户因一批丝绸的质量问题发生争执,胡商性情似乎较为耿直,言辞激烈了些,便被闻讯赶来的市吏不由分说地锁拿,推推搡搡,态度粗暴,明显偏袒本地商户,口中还呵斥着“蛮夷之辈,也敢在天子脚下喧哗”。周围其他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皆面露愤懑与兔死狐悲之色,却敢怒不敢言,显然此类事情并非偶发。
“丝路重开,朝廷三令五申,要公平待商,尤其是善待远道而来的胡商,以显天朝上国之气度与胸怀。这,便是长安官吏执行的‘公平’吗?如此行事,谁还愿意不远万里,来我大魏贸易?”冉智对随行的律法博士低声道,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市井纠纷,更关乎朝廷信誉与丝路的长远繁荣。
初入关中的所见所闻,像一幅幅未经修饰的、真实到有些残酷的画卷,在年轻的太子面前徐徐展开。这里没有建康城的秦淮风月、歌舞升平,没有朝堂之上的宏论高谈、引经据典,有的只是最朴素的民生艰难、吏治的细微积弊、律法阳光下的阴影,以及潜藏在表面安宁下的种种不公。他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治理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远非颁布几道英明的诏令、制定几部完善的律法那么简单。民隐,如同地下的暗流与潜藏的礁石,需要统治者真正俯下身子,贴近地面,才能察觉其涌动的方向与危险的所在。他的历练,从这直面现实所带来的震撼与思考中,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