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镜里乾坤(2/2)
冰凉的镜筒抵在眉骨上,镜片之中,对岸的景象被清晰地拉近。玄甲军的营寨连绵不绝,依着地势层层展开,灯火通明,秩序井然,透着一股森严旺盛的士气。更远处,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船坞轮廓,以及正在船台上组装的、比江东楼船似乎更显狭长迅捷的舰船影子。巡逻的骑兵队伍沿着江岸来回奔驰,马蹄声仿佛能透过镜片传来,纪律严明,透出精悍之气。甚至能看到一些士兵围坐在巨大的篝火旁,似乎在听着什么人激昂地宣讲,不时发出阵阵浑厚的欢呼,那声音仿佛能穿透江雾,隐约敲打着他的耳膜。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蓬勃的、锐意进取的、充满攻击性的气息。与他麾下日益低迷的士气、江陵城内弥漫的恐慌、建康朝廷不断的猜忌与内耗,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一边是旭日东升,一边是日薄西山。
他的千里镜微微移动,最终定格在北岸一处明显是人工垒起的高台上。那里,隐约能看到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个魁梧雄壮,如山岳般沉稳,即使隔着如此之远,也能感受到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另一个清瘦挺拔,如青松般卓然,羽扇轻摇(或许是错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们正遥指着江南方向,手指划过之处,似乎就是他桓温和他苦苦支撑的防线,似乎在商议着下一步如何将这防线彻底撕碎。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桓温知道,那一定就是冉闵和王猛。他此生最大的敌人,也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新型对手。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着千里镜的冰冷铜管而微微颤抖。镜片中的世界,强大、自信、团结、充满威胁。而镜片之外的他自己,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力不从心。一种独木难支的悲凉,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武夫……巫师……”桓温喃喃自语,重复着自己当初在朝堂上对这两人充满轻蔑的评价,此刻却觉得这评价如此苍白可笑,更像是一种无能的自我安慰。镜中的对手,分明是一个成熟的、有着明确政治理念、高效执行团队和恐怖技术优势的统治核心,远非简单的“武夫”与“巫师”可以概括。
他放下千里镜,眼前一阵发黑,连日来的焦虑、疲惫、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仿佛达到了顶点。他扶住冰凉刺骨的城墙垛口,粗粝的石砖硌着手掌,才勉强站稳身形,没有倒下。
难道……江东的气数,真的尽了吗?难道他桓温,手握重兵,雄踞荆襄,励精图治多年,最终却要成为这半壁江山的葬送者?成为后世史书中,那个志大才疏、丧师辱国的笑柄?
不!绝不能!
一股源于生命本能的倔强与不甘,如同在寒风中摇曳的最后火焰,在他胸中猛烈地燃烧起来。他猛地挺直了早已不再年轻的身躯,目光重新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充满了赌徒般的疯狂与决绝。
技术不如人,可以想办法弥补,可以去学习,甚至可以去……偷,去抢!
军心浮动,可以用一场胜利来提振,用更严酷的军法、更有效的宣传来整肃!
朝廷掣肘,可以用更大的战功和更强的实力来回应,来碾压!只要拿下江北,只要击败冉闵,所有的质疑都会烟消云散!
他再次举起千里镜,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忌惮与迷茫,而是变成了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是寻找破绽的锐利,是野兽在绝境中准备反扑的凶光。
江北敌军看似强大,但其战线拉长,兵力必然分散,补给线也更长。新附的石虎旧部,与玄甲军主力之间,难道就真的全无隔阂猜忌?王猛计谋百出,但终究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疏漏!只要耐心等待,总能找到机会!
“冉闵,王猛……”桓温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火的钢铁,“你们赢得了烽火,赢得了人心初步,但最终胜负,还未可知!”
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冒险、更加激进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收缩防线,放弃外围所有据点,集中所有兵力,诱敌深入,然后在江陵这座他经营多年的坚城之下,与敌军进行一场决定性的决战!利用江陵高大的城墙、复杂的巷战环境,最大限度地抵消敌军的技术优势和野战能力,将其拖入最残酷、最消耗时间和兵力的攻城消耗战!他要在这里,耗尽北军的锐气与鲜血,等待其内部生变,或者……等待一个一击致命的反击机会!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下城楼。脚步虽然依旧沉重,踏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但方向已然明确,眼神中只剩下背水一战的疯狂。
镜里乾坤,虽显颓势,但执镜之人,尚未认输,甚至准备赌上一切,进行最后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