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楚歌四面(2/2)
桓温已下令全城戒严,严密清查奸细。然而,玄甲军苦心经营多年的内应网络,早已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蜘蛛网,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他们并非全是职业间谍,更多的是被重利收买的往来商人、对东晋朝廷和桓温本人心怀不满的失意士人、甚至是早已混在难民潮中的精干情报人员。
茶楼酒肆,市井巷陌,开始悄然流传各种真假难辨、却极具蛊惑力的消息:
“知道吗?北边那位冉皇帝已经颁下旨意,过江之后,三年不征粮!让百姓休养生息!”
“听说王猛王尚书,乃是诸葛武侯再世,爱民如子,在北边主持分田亩,兴学校,路不拾遗呢!”
“桓大将军…唉,他固然是英雄,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保全他们江东士族的利益罢了,何曾真正管过我们这些小民的死活……”
“那夷陵烽火台,真是天雷所击?我看未必…怕是那冉闵,真有天命在身,方才引得神鬼相助……”
这些精心编织的流言,与军中传唱的《渡江歌》相互印证,如同软刀子割肉,进一步瓦解着江陵军民本就脆弱的抵抗意志。一种“北军不可敌”、“冉闵或有天命”的悲观论调,如同灰色的浓雾,开始在城中弥漫。甚至连一些原本态度坚决的士族门阀,也开始心思活络,暗中派出心腹家人,设法过江接触,为自己预留后路。
这一切,都被桓温看在眼里,忧在心间。他深知,局势正在滑向不可控的深渊。敌人此番前来,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单纯的军事防御,已经无法应对这种全方位、立体式、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势。敌人不仅在军事技术上占据优势,更在政治宣传和心理层面,发起了致命的进攻。他的军队,他的城池,正在从内部被一点点侵蚀、瓦解。
这一日,桓温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微服巡营,亲自去体察那已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军心。他换上一身普通校尉的陈旧盔甲,在袁乔和几名绝对忠诚的贴身侍卫伪装陪同下,悄然走入城西大营。
营中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士兵们虽然仍在执行着巡逻、擦拭兵器等勤务,但大多无精打采,眼神缺乏光彩,动作透着一股麻木。巡逻队与桓温一行人擦肩而过,士兵们依令行礼,却少了往日的敬畏与热忱,只剩下公式化的敷衍。
当走到一处靠近江边的营区时,一阵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的哼唱声,随风飘入了桓温敏锐的耳中。那旋律……婉转中带着一丝悲凉,正是幕僚密报中屡次提及的《渡江歌》的调子!
桓温脸色骤然一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背对着他的年轻士兵,正坐在一个破旧的马扎上,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中的长矛。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意识地用家乡土话,轻轻地、反复地哼唱着那该死的曲调!虽然听不清具体的歌词,但那独特的、经过精心设计的韵律,桓温绝不会听错!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刺骨的冰寒,瞬间涌上桓温心头!他的军队!他赖以抗衡北朝、甚至寄托着更高野心的根基!竟然从内部,被敌人用这种方式腐蚀了!
他身边的侍卫见状,脸色剧变,右手立刻按上刀柄,就要上前呵斥制止那名士兵。桓温却猛地一抬手,用凌厉的眼神阻止了侍卫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那名士兵尚且稚嫩的背影,握着腰间剑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剑鞘与甲叶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发作。不是因为宽容,而是因为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呵斥、惩罚甚至当场杀戮,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士兵,不过是这弥漫全军、无形“楚歌”的一个缩影,一个被时代浪潮裹挟的可怜虫。杀了他,歌声不会停止,只会转入更隐蔽的地下,军中还会有无数个他在默默哼唱。
桓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名士兵,也无心再巡视下去。他默默地,沿着来路向大将军府走去,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