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太学风波(2/2)
胡汉学生之间,顿时形成了尖锐的对峙之势,言辞激烈,互相指责,场面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为肢体冲突,明伦堂内乱成一团。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连声呵斥“肃静!成何体统!”,用力拍打着戒尺,却如同石沉大海,无法平息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就在这时,得到学政急报的王猛匆匆赶来。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青衫,步履从容,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气,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走进如同炸开锅般的明伦堂,目光平静而有力地扫过对峙的双方,没有立即出声呵斥,而是缓步走到那被羌族学生拍得歪斜、墨汁横流的书案前,俯下身,拾起散落在地、已被撕坏踩脏的《礼运篇》残页,那是刚才混乱中被波及的教材。
堂内随着他的到来,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位高权重、深得皇帝信任、却总是不动声色的宰相,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场骚乱。
王猛小心地将残页在书案上拼合,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和污渍,然后才抬头,看向一脸不服、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的慕容永,语气平和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慕容永,本相问你,在你部族盛大聚会,祭祀长生天或是推举新头人之时,年轻子弟可否在部落长老和萨满面前纵马狂奔,高声喧哗,随意打断他们的讲话?”
慕容永没想到王猛会问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基于事实回答:“当然不可!那……那是对长辈和神灵的大不敬,是要被鞭打责罚,甚至驱逐出部落的。”
“为何不可?”王猛追问,目光深邃。
“这……”慕容永语塞,这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无需解释的事情,是维系部落秩序的根基。
王猛拿起那拼合好的、布满伤痕的《礼运篇》残页,指着上面的字句,声音清晰而沉稳地说道:“这便是‘礼’。汉家谓之‘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你族谓之‘尊卑有别’,‘敬天法祖’。其内在的道理,皆是要求人们明了各自的地位和责任,遵守一定的规范,互相尊重,以维护群体的秩序与和谐,避免冲突和内耗。形式或有不同,祭祀的对象或有差异,但其核心之理——‘序’与‘敬’,一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脸上怒气未消或陷入思索的胡族学生:“你们认为汉家礼仪繁琐,束缚天性,却不知你们部落中世代相传的、不得违背的规矩,在汉人看来,或许同样复杂甚至难以理解。礼仪,并非为了扼杀人的本性,而是为了让人明界限、知进退、懂谦让,让不同的个体能够在一个更大的群体中和谐共存,让社会得以运转,文明得以传承。战场有战场之礼,旨在合力杀敌;课堂有课堂之礼,旨在潜心向学;部落有部落之礼,旨在维系传承;朝廷有朝廷之礼,旨在治理天下。其用不同,其理相通。”
然后,他的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声音提高了八度,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平静下来的学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今日,在太学,在这研习‘共处之道’、培养治国安邦之才的地方,不愿学此‘序’与‘敬’之精神者,现在便可收拾书囊,离开此地!太学绝不强留!大门敞开,来去自由!”
他环视众人,尤其是那些胡族学生,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他们的心头:“但记住——今日你们因觉束缚而弃之如敝履,他日若因不知礼、不守礼而在官场、在军中、在与人交往中受辱碰壁,甚至因言行无状而酿成大祸,断送前程,累及家族时,莫怪太学,不曾教导于你!莫怪陛下,不曾给予尔等机会!”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深入浅出地讲明了“礼”的普遍性与核心价值,又毫不留情地阐明了轻视它的现实后果。刚才还喧闹不已、愤愤不平的胡族学生们,都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深思、权衡的神情。慕容永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什么,却觉得对方的话如同铜墙铁壁,无从驳起,最终悻悻地闭上了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王猛不再多言,转身对周博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授课,便如同来时一样,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明伦堂,青衫背影消失在门廊之外。
最终,无人离开。课堂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重新开始,博士的讲解声似乎也多了一份沉重的分量。
下学的钟声响起时,王猛并未走远,而是站在远处连接学舍的廊下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着。他看见慕容永磨磨蹭蹭地留在最后,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快速返回自己的座位,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将那张被他撕坏、又被王猛拼合起来的《礼运篇》残页,小心翼翼地捡起,用手指尽力抚平褶皱,擦去污痕,然后飞快地塞入了自己的书袋之中,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有羞愧,有倔强,或许,还有一丝被道理说服后不甘不愿的探寻。
王猛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弧度。他知道,有些种子,需要风雨,甚至需要近乎粗暴的敲打,才能更好地埋入心田,打破坚硬的外壳。文明的融合,从来不是在温言软语中一蹴而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