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梅雪谏言(2/2)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王猛,语气郑重:“去看看,这所谓的‘大秦’,究竟是何等货色!看看苻健的朝廷是如何运作,其军备、粮草、城防、官吏素质究竟如何!看看那姚弋仲与苻健,是真如胶似漆,还是同床异梦,利益如何分配,矛盾何在!看看关中百姓,尤其是汉人士民,对其统治是何态度!朕,需要一双眼睛,一颗头脑,替朕将这混乱的关中,看个通透!画出其筋骨,窥破其肺腑!”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深入虎穴,在敌人的都城进行全方位的侦察,接触各色人等,搜集敏感信息,一旦身份暴露,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极其惨烈。
王猛闻言,脸上却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仿佛期待已久的锐芒与昂扬斗志。他放下茶盏,从袖中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枚铜钱,置于紫檀木案几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陛下可知,这是何物?”他平静地问道。
冉闵拈起那枚铜钱,入手感觉轻飘,质地粗劣,边缘毛糙。只见钱文“大秦通宝”四字模糊不清,铸工低劣,钱体薄厚不均,边缘甚至还有被剪凿过的痕迹(古代私铸劣质钱币常剪边取铜),品相极为糟糕。
“这是苻健称帝后,急于敛财和确立正统,新铸的所谓‘大秦通宝’。”王猛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据臣初步查验,其铜仅占五六成,大量混杂铅锡,形制混乱,轻重不一。此等劣钱,莫说流通天下,便是在其治下,恐怕也难以通行,百姓怨声载道,商贸近乎停滞。此乃其财政窘迫、治理无能之明证。”
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枚形制更加怪异、带着明显羌族风格、铸造更为粗糙的铜钱,与那枚“大秦通宝”并排放在一起。
“而这一枚,是姚弋仲在其控制区域内私铸的羌钱,成色、规制、重量又与苻健之钱不同,互不承认,各自为政。”
两枚劣钱,静静地躺在华贵的紫檀木案几上,无声却无比有力地诉说着关中地区混乱不堪的财政、各自为政的割据局面、以及苻健这个“大秦皇帝”的窘迫、不得人心与政权的不稳定性。连最基本的、维系经济命脉的货币都无法统一、保证质量,其政权之脆弱,内部矛盾之深,可见一斑。
冉闵看着这两枚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掌控感的笑意:“好!好一个‘大秦’!尚未立稳脚跟,便已开始盘剥百姓,连钱币都铸得如此不堪!景略,此行凶险万分,如履薄冰,你需要什么?人手、财物、身份,尽管开口。”
王猛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青布衣袍,神色从容,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墨迹犹新的名单,双手呈上:“臣不需千军万马,亦不需万金之资。只需三人,足矣。”
冉闵接过名单,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
“一、精通水利、善于制造翻车(水车)、筒车等灌溉器械之巧匠两名。”
“二、通晓羌语、氐语,且机敏善辩、熟悉关陇风俗之译官一名。”
“三、白衣营中,最擅丹青写实、记忆力超群之学生一名。”
除此之外,再无他求。没有要求护卫,没有要求大量金钱。
冉闵看着这份名单,眼中赞赏之意更浓。要工匠,是为了深入了解关中水利受损情况,评估将来可能的修复成本,乃至为潜在的军事行动(如修复水渠以安民,或利用水文地理)做准备,同时工匠身份也是很好的掩护;要译官,是为了沟通和获取更广泛的情报,深入氐羌内部;要画师,是为了将关中的山川地势、城防工事、民生百态、军队布防,最直观、最真实地记录下来,胜过千言万语!
王猛所求,无一不是关键,且极具针对性和隐蔽性。此人不仅有大略,更有务实之才和极强的行动规划能力。
“准!”冉闵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三日内,你要的人,朕会亲自挑选,务必是其中翘楚,交到你手上。一切所需用度,由内帑直接支取,不走户部流程,以确保机密。”
“谢陛下!”王猛躬身领命。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看起来与往来于中原与关中之间的寻常商队无异的队伍,悄然从邺城西明门出发。车队装载着绸缎、瓷器、茶叶等货物,王猛扮作主事的绸缎商人,化名“景先生”。队伍中,那两名工匠伪装成随行伙计,他们的工具箱里藏着改装过的、不起眼的测绘水平仪和简易绘图工具;那名译官则充当账房先生,袖中藏着关陇各地的方言笔记;而那名来自白衣营、名叫顾恺之的年轻学生,则背着画板,扮作记录货品样式、沿途见闻的学徒,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使命感的凝重。
在城门外长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风雪中,前来送行——正是幽州刺史卢玦。他伤势初愈不久,脸色仍显苍白,裹着厚厚的貂裘,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坚定,得知王猛使命后,特意快马加鞭从幽州赶来。
“王兄,”卢玦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郑重地递给王猛,语气恳切,“此去关中,深入虎穴狼窝,凶险万分,步步杀机。这里面,是王侍郎(王谦)生前呕心沥血整理的关中各大世家、豪强、以及可能心向朝廷的士人谱系,还有他对关中地理、民俗、险要的一些笔记心得,或对王兄此行有所裨益,助你明辨敌友,趋吉避凶。”这不仅仅是几页纸,更是王谦未尽的遗志和卢玦深深的嘱托与期盼。
王猛接过那尚带着卢玦体温的锦囊,入手沉甸甸的,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分量。他肃然动容,将锦囊贴身收好,郑重道:“卢使君放心,猛必不辜负王侍郎心血,亦不负使君厚望。”
然后,他也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卷手抄的书稿,字迹工整有力,递给卢玦:“卢使君,这是令尊卢谌公当年倾注心血注释的《盐铁论》,我闲时誊抄了一份,并附上了一些关于经济民生、盐铁官营的愚见。治理地方,经济民生乃是根本,强兵必先富民。长安若定,关中新复,当以此法治之,富民强兵,方为长久之道。或可供使君参考。”他知道卢玦在幽州推行新政,颇重民生。
卢玦接过书稿,看着上面父亲熟悉的笔迹和王猛那刚劲有力、充满洞见的批注,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暖流涌动。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卷书,更是一种理念的传承,一种责任的交付,是士人之间以天下为己任的共鸣。
两人在漫天风雪中,相对长揖,一切尽在不言中。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了生死、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关乎帝国命运的交接。
商队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向着西方,向着那片被氐羌占据、充满了未知、危险与机遇的关中大地,迤逦而行。
王猛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邺城轮廓,目光掠过城楼上那猎猎飘扬的玄色“魏”字大旗,然后毅然转身,催动坐骑,融入茫茫雪原,身影坚定而决绝。
他的关中之行,就此开始。这不仅是一次深入虎穴的侦察,更是一次与敌人斗智斗勇的博弈,一场为未来大魏平定西陲、廓清寰宇奠定坚实基础的先遣行动。风雪漫途,前路未卜,但智者前行,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