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残章与柳（2/2）
“以我热血！护我衣冠！！”
“杀尽胡虏！重光典籍！！”
“血债血偿！以牙还牙！！”
年轻而充满血性、带着读书人特有执拗的誓言，如同道道惊雷，炸响在范阳城上空，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源自历史深处的、不屈的精神力量，直冲霄汉！那不仅仅是复仇的呐喊，更是文明传承的宣誓，是对野蛮最有力的回击！
冉闵端坐马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因极度愤怒而面容扭曲、双目喷火的年轻面孔，看着他们手中颤抖却坚定无比的剑锋。他没有说话，但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东西，变得更加沉凝，更加坚定。他知道，这支军队，除了复仇，更肩负着守护文明火种的重任。
入城后，冉闵径直来到了原范阳太守府，如今已被临时征用为北伐行营。在清理被段龛糟蹋得一片狼藉的府库时，士兵们发现了一地灰烬和碎纸。显然，段龛溃败前曾试图销毁所有重要文书，掩盖其罪行。
在堆积的灰烬和碎纸中，一名心细如发的文吏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翻找着，竟然发现了几张被撕坏、但尚未完全焚毁的书页。他小心地将它们如同拼图般拼凑起来，发现其材质、墨迹皆非凡品，连忙呈送到冉闵面前。
那竟是几页《春秋》残卷，纸张泛黄，字迹古朴苍劲。巧合的是，拼凑出的部分，正好是《左传》中“虽楚有材，晋实用之”的章节。讲述的是楚国虽然人才众多，但有些人却流向晋国并被重用，阐述了人才流动与任人唯贤的道理。
冉闵拿起那几页残破不堪、边缘焦黑的纸张，动作罕见地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魂。他仔细地将碎片在案几上摊平，示意文吏用带来的浆糊小心粘合。众将肃立一旁，有些不解陛下为何对这些残破书页如此在意，难道比军情战报还要紧？
待粘合完毕，字迹重新连贯显现，冉闵指着那历经劫难却依然传递着古老智慧的文字，对帐下济济一堂、胡汉各族皆有的将领们说道，声音沉静而有力，如同在讲授一堂重要的课业：
“你们看，连这流传千年的古老经典，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引申开来，便是惟才是举，何分胡汉？天下英才，能者居之。”
他目光扫过李农、周威等汉将，也扫过张举等羯族、羌族将领，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段部鲜卑之所以必败，非因其族裔血脉，而因其暴虐无道，逆天而行，自绝于文明，视人命如草芥，践踏斯文，此乃取死之道，人神共弃。我大魏欲立足天下，开创盛世，便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擢拔英才，无论其来自何方，出身何种部落，只要心向文明、愿守礼法、认同我华夏道统者，皆可为朕所用，皆为华夏一员，共享太平！”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又如同惊雷贯耳。不仅是对既定怀柔政策的重申，更是在这刚刚经历战火、胡汉矛盾尖锐的北疆前沿，再次明确地指出了未来的方向与胸襟。张举等非汉将领闻言，胸膛不由自主地挺得更高，眼中闪烁着感佩、激动与更加坚定的忠诚光芒。他们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一位有着超越族群局限、胸怀天下的雄主。
皇帝在范阳府库粘合《春秋》残页并发表“惟才是举，不论胡汉”的言论，随着高效的驿马系统和口耳相传，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北疆各地，甚至传到了仍在负隅顽抗的段兰军中。
三日之内，效果立竿见影，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
据各地“夜枭”和前方斥候接连回报，扼守居庸关天险的段兰部守军中，开始出现大量逃兵，尤其是那些并非段部核心、被迫依附或被掳掠来的小部落战士，以及部分对段兰暴行早已不满、心中尚存一丝良知的鲜卑士卒。他们或三五成群，趁夜缒城而下，或干脆在巡逻时消失在山林之中，不愿为段兰的疯狂殉葬。
更令人振奋的是，在段部控制区的后方，越来越多的汉奴开始用最原始、最决绝的方式进行反抗。他们偷藏起劳作的工具——锄头、镰刀，甚至只是磨锋利的菜刀、木棍，在鲜卑巡逻队落单或松懈时，发起决死的袭击。尽管往往代价惨重，被镇压时极其残酷，但那星星点点的反抗之火，正以燎原之势，预示着段部统治根基的彻底动摇，人心向背，已然分明。
而此刻，在范阳城头，冉闵亲手栽下了北征以来的第二棵柳树。第一棵在滹沱河畔，纪念那些被虐杀的同胞，象征着不屈的记忆；这一棵，则立于刚刚光复的范阳城楼，俯瞰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也眺望着更北方、依旧被段兰占据的居庸关，象征着新生、希望与坚定不移的进军意志。
柳枝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它既是纪念，是警示，也是一种强大的象征——象征着生命的顽强，象征着重生与希望，更象征着那股源自华夏文明深处、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无比、足以缠绕并最终摧毁一切暴政与野蛮的、绵绵不绝的力量。
段兰终于开始清晰地意识到，他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支装备精良、复仇心切的军队，更是一场席卷而来的、无法扑灭的文明之火与人心洪流。当他还在居庸关内，因逃兵日增而怒斩几名队长以儆效尤、试图用更严酷的刑罚维系统治时，他绝不会知道，冉闵已在范阳种下象征新生的柳树，而张举那支如同鬼魅般行踪不定、立下奇功的先锋，在短暂休整后，已然如同利剑出鞘，悄然抵达了居庸关后那片人迹罕至、白雪皑皑的雪线之下，寻找着下一个一击致命的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