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素缟全城(2/2)
当年,后赵内乱,石氏宗室相残,如同疯狗互噬,冉闵与兄长冉隆被迫卷入其中,挣扎求存。在一次惨烈的突围战中,为了掩护当时还是将领、肩负着更多责任的冉闵,冉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如同一柄尖刀,却不幸被隐藏暗处的冷箭射穿胸膛,壮烈殉国。临死前,他紧紧握着冉闵的手,目光死死地盯着北方胡骑肆虐的方向,未能闭合的双眼之中,是无尽的憾恨与殷切的嘱托,还有对弟弟未来的担忧。
冉闵伸出宽厚而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带着记忆温度的胸甲,指尖划过那狰狞箭孔的边缘,仿佛能透过铁甲,感受到当年兄长血液那滚烫的温度和那支利箭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刺痛。往昔兄弟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大哥……”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库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从未显露于人前的颤抖,如同在与逝去的魂灵对话,“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我兄弟当年在羯胡铁蹄下挣扎求存,你总是护着我,教我武艺,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这北地的汉家儿郎,都能挺起脊梁,不再受胡虏欺凌……你没能看到这一天。”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带着兄长气息的铁甲上,闭上了眼睛,兄长生前的音容笑貌,与王谦那决然赴死、玉碎幽燕的身影,在脑海中交织重叠,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与沉甸甸的责任。
“但现在,时候到了。”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坚硬如铁,如同宣誓,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心,“王仲约用他的血,点燃了北疆的烽火,唤醒了沉睡的人心。你的血,还有千千万万像你一样、像王谦一样,为了汉家天下流尽热血的儿郎的血,不会白流。这次,朕要亲率大军,北伐段部!朕要用胡虏的血,洗刷这数十年来,所有汉家儿郎承受的屈辱与苦难!朕要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由汉家英魂守护!任何人,胆敢践踏,必付出血的代价!朕要让你,让王谦,让所有英魂,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冰冷的铁甲,无法回应。但库房之外,呼啸而过的夜风,仿佛化作了无数不甘的英魂的呐喊与应和,在天地间激荡。
同一片清冷的月色下,董皇后牵着年仅八岁、眼神却异常懂事的太子冉智,在几名贴身宫女的默默陪同下,悄然来到了庄严肃穆、供奉着冉氏先祖以及历代功臣牌位的太庙。
小小的冉智,穿着特制的、缩小版的素色小龙袍,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庄重与沉痛。他踮起脚尖,用一双尚显稚嫩的小手,极其郑重地将那半块由暗卫带回、已然小心清洗干净但裂璺依旧清晰可见、象征着忠烈与牺牲的青玉螭纹佩,供奉在香烟缭绕的祭坛之上,紧挨着冉氏列祖列宗的灵位。紧接着,他又认真地在一旁摆上了三册略显陈旧、边角已被翻得微卷的《论语》。这是王谦生前最后一段时间,作为太子少傅,亲自为他讲解启蒙的典籍。书页的空白处,还留有王谦清隽秀逸、饱含深意的批注,墨迹犹新。
祭坛前,小小的冉智跪下,用尚且稚嫩却清晰无比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背诵着:“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清脆的童声在寂静肃穆的太庙中回荡,那蕴含在古老经典中的、关于责任与担当的力量,与眼前这玉碎人亡、即将血战千里的悲壮现实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撼人心魄、催人泪下的力量。仿佛是一种文明的传承,一种精神的交接。
“呜……”
突然,跪在祭坛角落阴影处的一个宫女,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奔涌的情绪,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痛哭声。她并非普通宫女,而是王谦府上的绣娘,因手艺精巧绝伦曾被临时召入宫中帮忙缝制礼服。此刻,她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件即将完工、针脚细密、却永远无法送达的出征战袍——那是她在听闻王谦奉命出使后,心怀忧惧与祝福,偷偷连夜为他缝制的,一针一线,都寄托着祈愿平安归来之意。
董皇后没有阻止她的哭泣,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那个颤抖的、单薄的身躯轻轻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自己的眼角,亦有清泪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碎裂成晶莹的悲伤。这泪水,不仅是为一位忠臣的逝去,一位良师益友的永诀,也是为了这即将被复仇战火彻底点燃的万里江山,为了那前路未卜、生死难料的征途,也为了身边这过早承担起沉重国事的稚子。
这一夜,邺城无眠。帝王的誓言在武器库中回荡,太子的诵读在太庙中萦绕,宫女的悲声在深宫中低咽,与无数寻常家庭为即将出征的亲人默默准备行装、反复叮咛嘱咐、彻夜缝补衣衫的细碎灯火与低语,共同交织成了一曲悲壮而深沉的前奏,在这素白之城的夜空之上,久久盘旋,凝聚着力量,也弥漫着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