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尘折节(2/2)
“我,乃大魏皇帝亲封,持节出使段部之正使!”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金铁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尔等如此行径,所欲羞辱者,是我王谦一人,还是我大魏之国格?!段兰便是如此教导尔等,迎接邻邦之使臣吗?!”
随行的通译,一个面色蜡黄、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汉人,结结巴巴地、带着颤音将这番话翻译成了鲜卑语。
四周的哄笑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笑声中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肆无忌惮,多了几分惊疑不定与隐隐的躁动。这些鲜卑骑兵习惯了汉民在刀剑威逼下的恐惧战栗与卑微顺从,却极少见到如此境地下,还能保持如此镇定、甚至敢于以言语反击、维护国家尊严的汉人官员。这个书生,似乎和他们想象中不太一样。
王谦不再理会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些下不来台的百夫长,也无视了周围那些混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他松开手中已然染血的鞭梢——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随手将那方沾满了污泥和自身血渍的绢帕,如同丢弃秽物般丢弃在地。然后,他挺直了那始终如沙漠中不屈胡杨般笔直的脊梁,双手稳稳持握着那杆代表着使者身份与皇帝信任的旌节,迈开步伐,坚定不移地向着军营深处、那杆最高处飘扬着狰狞狼头大纛的中军大帐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踏在泥泞、血污与野蛮之上;他的身影,在广阔而混乱、充满了暴力与原始气息的军营中,显得如此清瘦、孤独,却又如此格格不入地坚定。然而,他所过之处,那些正在从事繁重劳役、被粗重铁链锁住手脚、衣衫破烂如絮、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汉人奴隶们,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机械的活计,抬起了被苦难压得几乎折断的头颅。
那一双双原本麻木、绝望、如同死水般不起微澜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看着这个穿着虽然破损却依稀可辨的汉家官袍、手持象征着文明与秩序的汉节、在如狼似虎的胡虏环伺下昂首而行、步履从容的使者,仿佛在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萤火,看到了一面虽然遥远却依然飘扬的旗帜!
突然,一个被粗重铁链锁着、正在用力捶打烧红铁器的老工匠,不知从哪里涌出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着王谦的方向,发出了嘶哑却充满最后期盼的呐喊,那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却撕裂了军营压抑的喧嚣:
“使者!使者大人!幽州……幽州百万汉人……等着您——等着朝廷啊——!”
这嘶哑却蕴含着无尽悲愤与希望的呐喊,如同平地惊雷,划破了军营沉闷的空气。
然而,话音未落——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钝响。
站在老工匠身旁的一名鲜卑监军,脸上带着残忍而漠然的狞笑,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毫不犹豫地挥动了手中那根沉重的、带着尖锐铁刺的狼牙棒。沉重的棒头,挟着风声,狠狠地砸在了老工匠那已然花白、饱经风霜的头颅上。
红的鲜血,白的脑浆,瞬间如同炸开的西瓜,迸溅开来!染红了旁边尚未打造成型的、冰冷的铁器,也星星点点地染红了脚下这片浸满血泪的大地。
老工匠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便直接瘫软在地,身体仅仅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只有那双尚未完全闭上的、浑浊的老眼,还直直地、空洞地望向王谦走来的方向,里面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的期盼与最终的、无边的绝望。
王谦向前迈进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分辨。他的指节因为用力握着冰冷的旌节而微微发白,骨节凸出,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目去看那惨烈到极致的一幕,仿佛那飞溅的脑浆与鲜血与他无关。他只是将本就挺直的胸膛挺得更高,将头昂得更直,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远方的大帐,步伐也更加稳定地向前走去,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愤怒,都踩进坚实的步伐里。
只是,他眼角余光所及之处,那些汉奴眼中刚刚因他而燃起的、微弱却珍贵的希望光点,随着老工匠的惨死,瞬间如同被冷水泼灭的炭火,迅速黯淡了下去,熄灭殆尽,重新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与彻底的绝望所笼罩。希望的燃起与破灭,有时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残忍。
而他,只能将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死死地、深深地压在心底,用最坚硬的理智外壳紧紧包裹起来,不容其有一丝外泄。他走向那即将面对更大风暴、更残酷考验的中军大帐,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山之上。
他知道,从踏入这地狱般的辕门的那一刻起,他代表的就不再是他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关乎国格,关乎身后万千汉民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也关乎……陛下交付的那份沉重如山的信任,以及那柄刻着“虽千万人”的短刃所承载的勇气。
背后的血腥气愈发浓重刺鼻,前方的路,仿佛通向巨兽张开、深不见底的吞噬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