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御前独对(2/2)
苻坚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书斋壁上悬挂的一幅《幽谷兰蕙图》,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今日崇贤馆中,众论纷纭,朱序之言,尹纬之语,想必你亦听在耳中。”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身旁的紫檀小几。
“数月前,彭超、俱难会攻盱眙之时,你与慕容垂,皆曾劝朕,或言见好即收,稳固淮北,或言后勤难给,不宜悬军深入……是朕心存侥幸,不纳良言,致有今日淮南之败,六万将士……”
他语气沉痛,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悔恨,全无平日在朝堂之上的煌煌气度,更像是一位为决策失误而痛心疾首的长者。
王曜心中震动,未料到苻坚会如此直白地承认过失。
他深吸一口气,恳切道:
“陛下不必过于自责,用兵之道,千变万化,胜负之数,非尽人力可测。陛下励精图治,志在混一,此心可昭日月。今虽小挫,然将士用命之心未改,百姓望治之念犹存。若能汲取教训,审时度势,调整方略,则未来仍大有可为。”
王欢在一旁垂眸静听,闻天王罪己揽责,面色亦不由得一变,忙缓声劝慰道:
“陛下不必过于苛责己身,昔汉高祖受白登之围,光武帝尝受昆阳之险,魏武帝亦遭赤壁之挫。圣主明君,非无过失,贵在能察纳雅言,补偏救弊。《左传》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今日之省思,正是社稷之福。”
他声音平和,引经据典,既宽慰了苻坚,又隐隐带有劝谏之意。
苻坚神色稍霁,叹道:
“祭酒、子卿之言,总是这般中正,然朕心终是难安。朕已下诏,槛车征彭超入京候审,俱难削职为民。此等庸将,误国殃民,岂能轻饶!”
他语气转厉,带着帝王的威怒,旋即又化为无奈。
“然则,处置败将易,厘清今后治国用兵之策难。子卿,你如今已非白身,乃朕亲授之员外散骑侍郎。朕今日独召你来,便是想听听你的肺腑之言,对于今后国策布局,有何见解?卿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王曜闻言,知苻坚此问非同小可,乃是真心求策。
他沉吟良久,整理思绪,方抬头坦然面对苻坚的目光,沉声道:
“陛下垂询,臣敢不竭诚。以臣愚见,淮南方败,军心民心皆需安抚,寿春急切间已不可图。当务之急,在于外示绥靖,内修德政。一方面,当闭关息旅,暂停大规模征伐,厚植国力,使百姓得以喘息,仓廪得以充实;另一方面,则需效仿晋初羊祜都督荆州时怀柔吴人之策,布信义于邻邦,缓其敌忾之心,待我元气恢复,再图后计。”
“哦?怀柔之策?”
苻坚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兴趣。
“具体当如何施行?”
“陛下。”
王曜语气愈发沉稳:“怀柔之要,首在用人。需在与晋接壤之要冲州郡,派遣德才兼备、稳重有韬略之臣镇守,宣示陛下仁德,缓和边境局势。譬如,益州乃天府之国,纳入大秦已逾五载,然现任益州刺史王广,昏聩暴虐,不得民心,以致政令难行,叛逆迭起,动辄需汉中、关中支援,实难承担巩固西南、怀柔敌国之重任。臣斗胆建言,当及早替换王广,选派能臣,稳蜀安民,方可谈及其他。”
苻坚冷哼一声,目光闪动:
“王广这厮,牧守蜀地五年,确实不堪其任。”
他转而看向王欢:“王公以为如何?”
王欢轻抚银须,缓声道:“《管子》有云:授有德则国安。昔诸葛武侯治蜀,开诚心,布公道,南抚夷越,外结孙吴。今益州要地,确需一位德才足以服众、智略足以安边之重臣。”
他乃学官,平素不参与国政方略的讨论,故而此时虽蒙苻坚发问,却也只是点到即止,但其言显而易见是对王曜建议的有力支持。
王曜见老师支持,心下更是有了底气,续道:
“再看襄阳新得之重镇,目下有卫军将军梁成与安南将军窦滔镇守。梁将军勇猛善战,然韬略稍欠,处事或失之刚猛;窦将军出身世宦,难免有纨绔习气,轻佻少威。此二人镇守寻常州郡或可,然襄阳地处冲要,直面晋国荆襄精锐,兼需抚慰新附之民,非文武兼资、沉稳持重者不能胜任。此外,淮北之彭城、下邳,东豫州之项城等要地,经此战败,亦需派遣足智多谋、能攻善守之将镇抚,以防晋军乘胜北上。”
“依你之见,哪些人可当此重任?”
苻坚追问,目光锐利。
王曜知已说到关键处,不再犹豫,清晰奏对:
“臣浅见,或可调冠军将军慕容垂镇守成都。慕容垂能征善战,名震南北,且处事圆融,由其坐镇益州,既可怀柔西南诸夷,又可以其声望招揽巴东人心。襄阳方面,阳平公苻融,乃陛下胞弟,素以忠谨仁厚、明达政事着称,若以其镇守襄阳,必能彰显陛下重视,且阳平公性情宽和,善于抚众,正合怀柔之需。至于彭城,可遣征虏将军石越前往,石将军久在关东,熟悉地理人情,且颇有智计。项城可由毛当将军镇守,毛将军经验丰富,堪当一面。下邳则可由王显将军负责,王将军此前虽败,然非战之罪,其才具尚在,可予戴罪立功之机。”
他一口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人选和盘托出,这些建议,既有对当前局势的冷静分析,亦包含了对各方势力平衡的微妙考量。
尤其是举荐慕容垂出镇成都,既用其才,亦不怕其尾大不掉,毕竟慕容鲜卑的根本在河北,且还含有将其调离中枢之意。
苻坚听罢,沉吟不语,指节轻轻敲击桌面,显然在仔细权衡。
王欢亦适时言:“子卿所荐,颇合时宜。慕容垂才略,足镇西南;阳平公仁厚,宜抚荆襄。昔羊叔子镇襄阳,轻裘缓带,吴人怀服。若得人如阳平公,效叔子之故事,则襄阳可安。至于石越、毛当、王显诸将,皆久历战阵,熟悉边情,用之得当,当可收稳固之效。”
他再次引据史实,支持了王曜的建议,并点明了其中关键。
片刻后,他方展颜道:
“子卿所虑,甚为周详。王广之事,朕已有计较,不日当有更易。梁成确如你所言,勇则勇矣,欠些韬略,襄阳重地,需得重臣镇抚,阳平公……或可一试。彭城、下邳、项城之人选,朕亦会细细思量。你能如此留心国事,剖析利害,用心正大,朕心甚慰。”
他语气转温和,问道:
“听闻你母亲已接至长安,妻子董氏,也即将要临盆,一切可还安好?”
王曜忙躬身答:“劳陛下挂念,家母与内子一切安好。”
苻坚点了点头,看似随意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已微凉的药茶,目光再次落在王曜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忽然问道:
“子卿,朕记得你籍贯是弘农郡华阴县?家中......可还有哪些亲人?”
王曜微微一愣,不知天王为何突然会问起这个?
书斋内一时寂静,唯闻窗外归鸟啼鸣,斜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映在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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