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朱序发难(2/2)
他先是对苻坚草草一揖,随即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洪亮,带着不加掩饰的激愤:
“陛下!既然今日乃探讨天下之治道,在座皆可畅所欲言,那臣朱序,便斗胆直言!”
馆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众人皆知朱序乃新降之将,其母韩夫人因不愿事秦而郁郁而终,其自身亦曾试图逃亡,虽被苻坚赦免并授以高官,然其心志如何,人所共知。
此刻他突然发难,意欲何为?
只听朱序朗声道:“陛下若欲天下宾服,四海归心,当效仿古之圣王,偃武修文,布德施惠!轻徭薄赋,使民以时;尊崇礼乐,兴学重教。待大秦国力充盈,文化昌明,德誉远播,则江左士民,自然望风慕义,何须劳师动众,妄启兵戈?”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尖锐异常。
“若逆天而行,不恤民力,一味恃强用武,则虽侥幸凭借兵力强盛,一时得地如襄阳者,终究根基不稳,民心不附。淮南之败,六万将士埋骨他乡,岂非天道好还,昭昭示警?前车之鉴未远,陛下若不及早醒悟,只怕今日虽得襄阳,明日却还会有更多淮南之失!届时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恐非天下之福,亦非陛下仁德之心所愿见也!”
此言一出,真如石破天惊!
崇贤馆内刹那间鸦雀无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无以复加的震惊!
这朱序竟敢在太学这等场合,当着天王与众多宗室重臣、太学师生的面,直言不讳地抨击国策,将淮南惨败归咎于朝廷的穷兵黩武!
这已非一般的讽谏,简直是公然指责!
寒门学子队列中,胡空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此人……此人竟敢……莫非……莫非又是一个周虓?”
他想起了昔日那位同样在崇贤馆上狂傲不羁、尖锐批判秦廷的东晋降臣周虓,心中骇然。
权翼、裴元略等重臣面色凝重,权翼眼中更是寒光闪烁。
王欢、卢壶等太学官员则忧形于色,目光焦急地望向苻坚。
杨定、吕绍等学子亦是屏息凝神,为朱序的大胆捏了一把汗。
尹纬已然坐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袖,虬髯遮掩下的嘴角,那丝冷峭的弧度愈发明显,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御座,似乎早已预料到朱序会有此反应,更想看看苻坚如何应对这近乎挑衅的直言。
苻坚端坐御座之上,面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已然敛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云,一丝明显的不快自眼底闪过。
他虽素以宽宏大量着称,然身为帝王,被降臣在如此公开场合尖锐指责国策,尤其还是在新遭淮南大败、人心浮动之际,颜面上如何能挂得住?
太常韦逞见状,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
他年约五旬,面容古板,身着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此刻因愤怒而须发皆张,指着朱序厉声呵斥:
“朱序!你放肆!陛下念你素有忠义之名,待你恩重如山,非但不究你昔日逃亡之罪,反而授你高官厚禄,期你洗心革面,尽忠报国!你不知感恩,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蔑国策,诅咒朝廷!你眼中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臣子之礼?!你既已食秦禄,即为秦臣,安敢如此狂悖无礼!”
韦逞声色俱厉,试图以君臣大义压服朱序。
朱序却毫无惧色,反而冷笑一声,迎视韦逞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却更显讥诮:
“韦太常何必动怒?陛下方才亲口言,此番乃探讨天下之治道,在座众人,皆可畅所欲言。朱某不过据实而言,陈述利弊,何来污蔑诅咒之说?莫非在韦太常看来,陛下宽宏海量,文治武功泽被天下,却连几句逆耳的忠言都容纳不下吗?若果真如此,则陛下昔日优待周虓、今日礼遇习公、释师之举,又所为何来?岂非沽名钓誉,徒有虚名?”
他这一番反问,犀利无比,不仅将韦逞的指责顶了回去,更巧妙地将苻坚置于“能否纳谏”的道德高地上,使得韦逞一时语塞,面红耳赤,指着朱序“你……你……”了半晌,竟不知该如何驳斥,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尴尬。
御座旁,苻宝与苻锦两位公主早已花容失色。
苻宝紧咬下唇,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学子席中的王曜,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期盼,盼他能出言缓和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苻锦也忘了之前的嗔怪,紧张地抓着姐姐的胳膊,低声道:
“阿姐,他……他怎么不说话?”
然而,王曜端坐席上,眉宇微蹙,似在深思,却并无立即起身之意。
他深知朱序之言虽尖锐,却切中时弊,淮南之败根源确在国力透支、轻敌冒进。
此时若强行驳斥,未免强词夺理,且易被卷入更复杂的政治漩涡。
他目光扫过身旁好友,见徐嵩面色涨红,呼吸急促,显然内心激荡。
就在苻坚脸色愈发阴沉,韦逞进退失据,满馆寂然无声之际,徐嵩猛地吸了一口气,毅然站起身来。
他性情温和,向来不喜与人争执,此刻却因维护天王声誉之心切,鼓足了勇气。
他先向苻坚及朱序各自一礼,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滞涩,但努力保持着清晰:
“陛下,朱……朱尚书之言,虽出于忧国之心,然未免有失偏颇。陛下自临御以来,重农恤民,广兴文教,太学之内,百家争鸣,如习公、释师这般江左大贤,陛下亦以礼相待,虚心请教,此乃亘古未有之盛德,何言‘不修文教’?周尚书昔日屡有狂言,陛下未尝加罪,反令其参议朝政;朱尚书您自身,陛下亦优容有加,此皆明证陛下胸襟如海,从善如流。至于淮南之役,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士用命,其志可嘉,其勇可佩,岂可因一战之失利,便全然否定陛下混一四海、结束纷争之宏愿?若……若因噎废食,则天下统一,遥遥无期矣!”
徐嵩言辞恳切,极力颂扬苻坚的仁德与包容,试图为苻坚挽回颜面。
然而,他终究是厚道人,不善诡辩,对于朱序所指出的“穷兵黩武、耗尽民力”的核心问题,并未能给出有力的反驳,只是反复强调苻坚的“仁德”与“宏愿”,以及“胜败乃兵家常事”,在淮南六万将士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这番辩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难以真正令人信服。
朱序闻言,只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并未再与之争辩,那神情仿佛在说“事实胜于雄辩”。
馆内气氛并未因徐嵩之言而缓和,反而因这无力反驳的尴尬而更加凝滞。
苻坚面沉如水,目光扫过朱序、尹纬,又掠过静坐的王曜,最终落在脸色苍白的徐嵩身上,并未出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一直凝神静观、眉头深锁的祭酒王欢,缓缓自席上起身。
他年高德劭,步履略显蹒跚,然声音依旧沉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诸位,治道之论,博大精深,非一时一地可尽。今日良辰,习公史论发人深省,朱尚书、徐生等各抒己见,亦见拳拳之心。然学问之道,如百川归海,非止一途。道安大师乃方外高人,佛法精微,慈悲为怀,于化导人心、安定世道,别有殊胜法门。”
他转向一直闭目默坐、仿佛置身事外的释道安,深深一揖:
“老朽不才,敢请大师不吝开示,以佛法智慧,润泽我太学诸生心田。接下来,若有欲请教佛门至理,探究生死烦恼、世间实相者,尽可向道安大师发问。”
王欢此言,巧妙地将话题从敏感尖锐的军政时评,引向了相对超脱、专注于个人心性修养与宇宙观的佛学领域,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中注入了一瓢清凉泉水,虽未能根除矛盾,却暂时绕开了那最易引爆的险滩,为这剑拔弩张的崇贤馆,勉强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