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乾清对峙,釜底抽薪(2/2)
他不等魏忠贤回答,便自问自答,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若是依附权力,那今日朕能将这权力给你魏忠贤,明日,朕是不是也能给李忠贤、王忠贤?你魏忠贤,与他们口中的‘陶党’、‘楚党’,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都是依附于皇权之上的藤蔓罢了!失了根本,藤蔓再粗壮,也不过是枯柴一堆!”
魏忠贤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皇帝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开了他权势外表下最虚弱的本质。
朱由检并未停下,他的声音转而带着一种探究历史的冷峻:“魏伴伴,朕听说你叫秀才读书给你听;朕且问你,自古及今,宦官弄权者不在少数,秦朝时期的赵高、汉朝十常侍、唐朝的李辅国、宋朝的童贯……这些人可谓是权倾朝野,权力滔天。但你可曾见过,有哪一个宦官,真能以阉人之身,篡位成功,登基为帝的?”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魏忠贤微微颤抖的眼睑:“一个都没有!为何?因为你等宦官,本就身有残缺,无后为大!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人,如何去聚拢天下英才,许诺他们开国功臣之位,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你去夺这天下?难道你辛辛苦苦、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夺了天下之后,再在百年之后,将这锦绣江山,拱手让给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外姓之人?天下有这等蠢事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魏忠贤的心头。这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及,也最无法解决的终极困境。他纵有滔天权势,也无法改变自己宦官的身份和无法传承的事实。他聚拢的那些“干儿义孙”,无非是利益结合,若真到了改天换日的地步,谁会真心拥戴一个太监当皇帝?
看着魏忠贤脸色由红转白,呼吸也变得粗重,朱由检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刺中了他的要害。他继续加压,语气变得森然:“或者,你打的是另一个主意?你以为,杀了朕,你就可以在宗室中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继续做你隐形的‘太上皇’?”
他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跳,茶水溅出几滴在奏疏上,声音陡然拔高:“痴心妄想!朕告诉你,你若敢动此妄念,天下藩王必将闻风而动!他们正愁没有借口!届时,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清君侧’、‘除奸逆’、‘为君父报仇’!朕甚至可以现在就下一道密旨,让人秘密带出宫去,号令天下藩王,若朕遭遇不测,即可起兵,共诛国贼魏忠贤!到那时,你和你那些党羽,就是天下共击之的靶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魏忠贤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以头触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浑身瑟瑟发抖,往日的阴鸷威严荡然无存。皇帝的话,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最虚弱的软肋,全都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发现自己以往赖以生存的权谋和狠辣,在皇帝这釜底抽薪的质问和赤裸裸的威胁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杀了皇帝,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引来灭顶之灾。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权势,始终是建立在皇权默许的沙滩之上,潮水一旦退去,便轰然倒塌。
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魏忠贤,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话锋一转,语气竟然缓和了下来,带着一丝追忆和感慨:
“魏伴伴,你可知,皇兄(天启帝)龙驭上宾之前,曾拉着朕的手,特意交待,”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实的伤感,“要朕……善待于你。”
魏忠贤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追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连颤抖的身体都顿了顿。
朱由检注视着他,继续说道:“朕尊重皇兄的临终嘱托。朕也知道,皇兄当初扶你起来,授予你权柄,是为了让你制衡尾大不掉的文官集团。这一点,你确实做出过一些成绩,打压过一些朋党,也替皇兄分担了不少压力。”
他肯定了魏忠贤过去的“功劳”,这让魏忠贤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次如坠冰窟。
“但是,”朱由检的语气再次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忠贤,你忘了自己的位置了!你越来越漂了!你以为这天下姓魏吗?你以为你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甚至视朕如无物吗?”
“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魏忠贤连连叩首,额头已经磕得发红,声音带着哭腔,这一次,似乎多了几分真实的惶恐。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魏忠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同星空:
“皇兄的嘱托,朕记得。你的过往,朕也知道。现在,朕给你一个机会……”
他停顿了片刻,让寂静的压力达到顶峰,殿内只有魏忠贤粗重的呼吸声和更漏的滴答声,然后才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一个让你可以善终,让你魏家不至于就此绝嗣,让你那些不算十恶不赦的党羽有条活命的机会……你看,要不要把握?”
话音落下,乾清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魏忠贤跪伏在地,宽大的蟒袍下,身躯在微微颤抖。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权力的幻觉被无情击碎,未来的恐惧与现实的选择,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而年轻的皇帝,则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回答。这一刻,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无比缓慢,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