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第二封信(2/2)
“四十五年了。”
“四十五年……”姬玉贞望向夜空,今夜无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你见过洛邑最好的时候吗?”
老管家想了想:“先帝在位那二十年,算是最好的时候。街上没那么多乞丐,粮价没那么高,宫里的用度也有节制。”
“那现在呢?”
老管家沉默片刻:“现在……老奴不敢说。”
“说吧,恕你无罪。”
“现在洛邑,像棵烂了心的树。”老管家低声道,“外面看着还有枝叶,里面早就空了。陛下……陛下不像个天子,倒像个土财主,只顾着自己享乐。”
姬玉贞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连你都看出来了。”
“老奴多嘴了。”
“不,你说得对。”姬玉贞慢慢往回走,“烂了心的树,救不活了。可这棵树,我守了七十三年。”
回到卧房,姬玉贞还是睡不着。
她让侍女都退下,自己坐在灯前,又把信看了一遍。
信里的字句在脑海里翻腾——炸开的山谷,忙碌的工坊,读书的孩子,还有那句“这儿没有坐吃山空,只有埋头苦干”。
姬玉贞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五十年前,她二十五岁,刚嫁人不久。那年洛邑大旱,粮食歉收,流民涌入京城。先帝开仓放粮,她跟着去粥棚帮忙。
一个老妇人领了粥,没急着喝,先喂怀里的小孙子。孩子饿极了,吃得急,呛得直咳。老妇人拍着孩子的背,眼泪掉进粥碗里。
她过去问:“老人家,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老妇人摇头:“都没了。旱灾,逃荒,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剩我和这小孙子。”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老妇人搂紧孙子,“能活一天是一天。”
那时姬玉贞年轻,心气高,脱口而出:“朝廷会管你们的!”
老妇人看她一眼,眼神空洞:“朝廷……朝廷管不过来的。”
那句话像根刺,扎在姬玉贞心里五十年。
现在,她好像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个朝廷管不过来时,有人站出来管的地方。
“李辰……”姬玉贞喃喃道,“你今年才二十三岁。我二十三岁时,还在想着怎么打扮,怎么赴宴,怎么在宫里立足。”
“你二十三岁,已经在想怎么开山修河,怎么养活几万人。”
“这世道,真是变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姬玉贞终于有了困意,但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是炸开的鹰愁涧,一会儿是洛邑街角的乞丐,一会儿是先帝批奏折的样子,一会儿是李辰站在谷口指点的身影。
乱七八糟的,理不清。
最后,她索性不睡了,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
提笔,却不知写什么。
给李辰回信?说什么?夸他干得好?让他继续努力?
还是给裴寂回信?说什么?羡慕她能睡个好觉?
笔尖悬在半空,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姬玉贞放下笔,叹了口气。
七十三岁了,活了一辈子,以为自己什么都看明白了。现在才发现,有些事,越老越看不明白。
年轻时觉得非黑即白,老了才知道,世间大多是灰。
姬闵是昏君,该骂。
李辰是能臣,该夸。
可她是姬家的人,是周天子的姑祖母。她该守着姬家的江山,哪怕这江山已经烂透了。
还是该去看看,那个可能更好的未来?
鸡叫头遍时,姬玉贞终于有了决定。
她没写信,而是从箱底翻出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块玉佩,一些地契,还有几本旧账簿。
这些都是姬家这些年的积蓄——不是姬闵那个姬家,是她这一支的私产。
老管家被叫进来时,天还没亮。
“老夫人,您这是……”
“阿福,这些你收好。”姬玉贞把木匣推过去,“地契上的庄子、铺子,该收租收租,该变卖变卖。换成金银,存到可靠的钱庄。”
老管家一愣:“老夫人,您这是要……”
“以备不时之需。”姬玉贞淡淡道,“洛邑这棵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真倒了,咱们不能跟着一起埋了。”
“可……可这些都是祖产啊!”
“祖产是让人活的,不是让人陪葬的。”姬玉贞看着老管家,“阿福,你孙子今年八岁吧?”
“是……”
“你想让他将来像你一样,给人当一辈子管家,还是……有个不一样的前程?”
老管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收好吧。”姬玉贞摆摆手,“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老奴明白。”
老管家抱着木匣退下,脚步沉重。
姬玉贞走到窗前,推开窗。晨风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