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道~天国的阶梯(2/2)
古城冬日的雪无声飘落,细细密密的,沾湿了庭院小径上旧年的青色石砖。窗玻璃内壁凝结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水汽,模糊了院中一株蜡梅虬结的枝干。那零星的、近乎透明的鹅黄小骨朵在细雪中半开半合,吐纳着丝丝缕缕如游魂般的幽香,浸染着斗室内凝滞的空气。
芮小丹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不足寸许之处,最终却只是徒然收紧,握成了拳,没有落下。那架古筝静静卧在窗前,弦丝寂默,像是沉睡。轮椅冰冷金属的坚硬触感无声提醒着某个事实——她的手指力量、她此刻勉强支撑的坐姿,都无力再去催动这需要全身精魂贯注才能响遏行云的旧日伙伴。
茶几上,丁元英的茶烟已经袅袅盘旋了许久,烟气如同凝固的淡雾。那张印制精美的、用中德双语写就的准入通知书安静地躺在他手边。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通知书上,只是长久地沉落在窗外庭院无声覆盖的薄雪里。指间一枚墨玉材质的扳指被他无意识地捻动着,触手冰凉。
“‘不可说之说’,佛祖也得拈花。” 丁元英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带着洞穿虚空的锐利。他依旧望着窗外那株疏影横斜的蜡梅,“能走的路,都是自己铺好的台阶。”
芮小丹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延滞的缓慢转过轮椅。轮椅的轮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磨过,碾压过寂静,发出刺耳的噪音。
“台阶?”她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像淬过冰。镜子里映出她削薄的侧影和盖在厚毯下的双腿轮廓,镜框的边沿泛着冷酷的银光,“铺到京城医院的手术台上去铺?” 语气里那尖锐的、冷硬的质疑如同冰棱般毫不掩饰地刺破空气。
窗外的雪,似乎在这一刻飘得更紧了。光秃秃的枝影在窗棂上晃动。
丁元英终于侧过身。他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个锋利的问题,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上浮过,显得轮廓更加模糊。
“楚风当年脑瘤开颅前,”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如同在叙说一件久远的、无关痛痒的旧事,只是墨玉扳指捻动的节奏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丝,“在手术风险告知书签完字,只问了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芮小丹的目光紧锁着他,尽管背对着窗,镜面反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幽影。
丁元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中猛地亮了一下:“他问主刀,下了台子,还能不能抽烟。”
一阵突兀的静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细雪落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远处似乎传来车辆驶过雪地压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响。
芮小丹怔在那里。镜子里映出的、她那双紧锁在丁元英脸上的眼睛深处,冰封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细的缝隙。那是一种完全预料之外的荒谬感带来的瞬间松动。
良久,一丝古怪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极其缓慢地从她紧绷的唇角向上延展开。那绝非是笑意,更像是对这荒诞世事的一种无力招架后的认输表情。
她转回脸去,背对着他,重新望向窗外。雪更大了些,蜡梅的香气却仿佛更加明晰,丝丝缕缕地透过窗的缝隙渗进来。
“什么时候动身?”她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后响起,如同凝滞的冰河下艰难的第一次开裂。那语调,既不是应允,却也剥离了之前那层咄咄逼人的尖锐硬壳,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尘埃落定后的清冷。
“后天上午十点。”丁元英回答,目光在她身后那把无法再奏响的古筝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窗外无垠的雪还在簌簌飘落,似要将世间的一切沟壑填满。他面前瓷杯中蒸腾的烟雾,带着龙井雨前清冷的暗香,被从窗缝漏进来的风搅动出柔韧、缓慢、难以预料的轨迹。
京城医院康复中心那间玻璃隔开的训练室里,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消毒水和微微汗湿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冰冷气味,带着一种无菌环境特有的压迫感。贴在丁元英腕表镜面上的那小小一块芯片无声地闪烁着,以恒定的频率向埋藏在芮小丹腰椎附近那片神经丛区域的、另一块更微小的电极发出精密的指令信号。
芮小丹牙关紧咬。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流成数道细小冰冷的溪流,蜿蜒着滑入颈间。身体被特殊的束缚带牢牢地固定在一套冰冷、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控制架上,如同受难的圣女,将脊背每一寸绷紧到极致的状态都暴露无遗。每一次微电流通过腰背神经的刹那,都像有一根烧红的、带着细微倒刺的钢针顺着脊柱猛力穿透。她身体骤然弓起的痉挛,清晰地传递到紧握着记录板的德国医生马库斯眼中,他那双藏在无菌口罩后的深邃眼睛立刻精准地捕捉到这一瞬间的异常反馈。
“强度!”马库斯浓重的德式英语指令短促、清晰,不容置疑,“上调0.3安培!观察股四头肌响应延迟!”
束缚带勒得更紧了,几乎嵌进肌肉。电流灼过神经的尖啸在她颅腔内撕裂回荡。她猛地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有喉头肌肉剧烈地上下滚动,如同濒死的鱼。就在这时,隔着一层厚重的单向玻璃窗——那层隔绝训练场与观察室的屏障——一个模糊的、一动不动的侧影印在玻璃上,沉默如磐石。那个影子,在这极致炼狱般的痛苦边缘,投射出一片无声的、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庞大沉重到足以让她窒息的荫蔽。
束缚带被取下,后背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冰冷黏腻。芮小丹靠在轮椅靠背上,身体仍在间歇性地微微震颤。指端因刚才用力过度而麻木冰冷。
马库斯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轮廓深刻却略显疲惫的脸。他低头快速翻动记录板上的数据,眉头深锁如刀刻。
“芮女士,”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次审视着刚刚被解除束缚的女人。语气比刚下达指令时略微平缓,却依旧带着德国人的精确刻板,“过去四十八小时的核心肌群群同步率数据……有非常……异常的随机波动。按照我们的记录模型……这种波动……不符合你恢复曲线的预期逻辑区间。它……干扰了最佳信号捕捉窗。”
马库斯的视线越过芮小丹的肩膀,落向厚重的单向玻璃后那片模糊的、只勾勒出一个沉默轮廓的区域。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不易察觉地多了一丝探究。
“波动……在你承受阈值……或者疼痛诱发极限……之后……出现。”他的语速放得更缓,像是在拼凑某个复杂的逻辑拼图,“我假设……那个外部情绪源……可能被你的应激中枢无意识……嵌入了神经信号同步干扰的……模型?”他微抬下巴,朝着玻璃窗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个……一直坐在那里的人?丁先生?”
玻璃窗内外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翻转。玻璃本身明明密不透风,此刻却仿佛成了一道被骤然拉开的帷幕。窗外沉寂而坐的侧影轮廓,瞬间被赋予了无形的、充满暗示的巨大重量,沉沉地压在芮小丹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她猝然回头。
厚厚玻璃窗外那个模糊的影子,纹丝不动。那沉默的影子,连同那冰冷的仪器架子、刺鼻的气味和骨头缝隙里残余的幻痛,骤然拧成一股巨大无形的漩涡,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指尖因为残余的电流感而持续麻木冰冷。一股几乎窒息的滚烫猛地冲上眼底。
“停下。”两个字,像是从被强行撕开的喉咙裂缝里硬生生地挤出来。
马库斯的手停在记录板上。他抬起头,探寻的目光射向她。
芮小丹没有看他。她猛地吸进一口气,那气流灼烫着气管深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声音从发颤的唇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冰块上凿刻:“今天全部结束。”
她猛地扭动僵硬的腰背,带动轮椅急转了一个锐角,金属轮子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刚刚在束缚台上积攒的所有残存力气。她推着轮圈,轮椅带着一股倔强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失控感,朝着与玻璃窗完全背离的方向,朝着紧闭着的、通往外界走廊的训练室大门冲去,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仿佛只要稍微停滞一秒,那扇玻璃、那个影子,就会化作铺天盖地的风暴将她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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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被连日的秋雨浸泡着。青灰色的瓦片吸足了水分,沉重地搭在屋檐上。雨珠顺着残破的瓦当往下滴落,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敲出细小而孤寂的轻响。院落角落那株老梨树的叶子也开始黄了,被雨打得簌簌作响,偶尔飘落一片枯黄,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丁元英没有撑伞,沉默地穿过垂花门洞。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和眉梢无声地滑下,在深灰色的棉布外套肩胛处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沉重地向下蔓延。他没有直接推门,脚步停在正房门外几步远的檐廊下。那里摆着一张旧藤椅,椅面上搁着一件半叠着的薄绒毯。
他迟疑了一下,在藤椅上坐了。藤条因受冷和潮湿而显得更加冷硬。指间那点未燃尽的烟蒂红光微弱,在檐下渐浓的暮色里如一颗濒死的星。
屋内没有开灯。隔着一扇细密的竹帘和雕花窗棂,依稀可以看到轮椅的一个侧影轮廓。帘后寂静无声,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檐下雨滴单调的滴答声,和远处偶尔传来被雨幕阻隔的模糊市井人声。
丁元英的身体陷在藤椅略显僵硬的角度里,后背挺得笔直,几乎是一种凝固的姿态。烟蒂的火光在指尖黯淡下去,终于熄灭。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得仿佛和那冰冷的藤椅、沉重的雨幕融为了一体。
湿冷的寒气顺着四肢百骸缓慢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竹帘后面传来细微的、极其克制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被缓慢地移动或折叠着。接着,极其轻微的轮毂转动声响起,隔着窗棂上的雕花格子,一点点接近。轮椅停在了竹帘后方的那片昏暗里。
隔着那层细密如篦子的竹帘,丁元英只能隐约勾勒出帘后那个僵坐着的、几乎与阴影重叠的轮廓。湿冷的水汽似乎也沁透帘子渗进来。
“我订了机票。” 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干燥沙哑的质感,仿佛刚被烟熏过,“明天下午,回法兰克福。”
檐外,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滴打在房顶瓦片上,爆开一片细碎、冷漠的嘈杂。
空气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他的胸口上,沉甸甸的往下坠。
丁元英闭了闭眼。眼前仿佛闪过京城医院那间巨大冰冷的训练室,厚重的单向玻璃后那一片几乎凝固的死寂,被束缚带上她骤然弓起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对抗和撕裂的背影……然后是古筝上蒙着的那一层无声浮尘……古城屋檐下这冰冷绵密的秋雨……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挣扎着出来,沉重而短促,如同沉闷的击打。
这声“嗯”落地后,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只剩下愈发绵密冰冷的雨声。如同无数张网,一层层无声地覆落下来,沉甸甸地包裹着一切。
屋内的轮椅轮毂再次极其缓慢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的磨擦声响。隔着竹帘,可以看到那个轮廓向后移动了一些,最终彻底隐入了屋内那片愈发浓重的黑暗之中,与沉寂彻底融为一体。
夜雨,毫不停歇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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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倾泻下来,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将古城“格律诗”旗舰店门口铺满了一地破碎跃动的碎金。橱窗内摆放着精致的音响组合,线条流利。背景墙的射灯在精心陈设的音箱金属面板上投下点点冷光。店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木头气息和电子设备待机时特有的微弱余热味道。
肖亚文推门而入,身上带来室外一股清冽的空气。她一边将围巾搭在臂弯里,目光一边习惯性地在店内扫过。随即,她的视线定格在某一点上,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动作和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眼中骤然爆发出巨大、毫不掩饰的惊愕。
声音区试听位那宽大柔软的牛皮沙发上,一个身影坐在那里。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洁的月白色开司米毛衫。那人脊背挺直,微微低头,手中正翻阅着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产品图册。
那人……站着的!
那人站着的!
肖亚文的呼吸猛地窒住。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的围巾滑落到地板上,也浑若未觉。她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道笔直、沉静的背影上,从上至下,一遍遍确认着那双腿——双腿笔直地支撑在地面,脚上穿着一双干净柔软的米色平底鞋。
脚步声在静穆的店内响起,从容而稳定。那背影应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动作流畅而毫无滞涩。
是芮小丹。
阳光从落地窗穿透进来,如同一面流动的金色纱幕,恰好将她整个笼罩其中,为她乌黑的发顶和柔和的面部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或许是阳光太过明亮,抑或是情绪来得过于猛烈,肖亚文双眼瞬间被一片模糊的泪意充斥,视线里那张清晰的面孔也变得朦胧摇曳起来,如同浸在水底的古旧影像。
小丹脸上绽开的那个笑容,却在此刻穿透了肖亚文眼中迷蒙的水汽,清晰地烙印在她骤然紧缩的心上——不是往日里那种如同初雪融化般清亮透明的笑,而是一种经历过漫长极夜煎熬后,终于迎来第一缕暖阳般的沉静温煦。那笑容深处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像是千山跋涉后的尘埃落定。
肖亚文脚步急切,高跟鞋敲击地板的速度骤然加快。
“丁哥在后院。”芮小丹看着她走近,目光越过肖亚文的肩膀,落在店内通向后面小院的那扇虚掩着的木质窄门上。她的声音平和清润,如同被温泉水细细打磨过的鹅卵石。肖亚文猛然转头,目光追逐着那个方向。
虚掩的门后,是通往那间古意盎然的茶室的小径。深秋的薄阳斜斜铺在碎石子上。
窄门被轻轻推开。丁元英正背对着门口,斜靠在一张藤编的躺椅里。他姿态松弛,几乎是半陷在那柔韧的椅背里。阳光同样慷慨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那件质地普通的深灰开衫罩进一片暖金色中。手中那只青瓷杯里升腾起淡薄如烟的茶雾,在他眼前缭绕。他似乎正专注地望着小院墙头一株不畏微寒、兀自在冷秋中舒展着几瓣火红叶片的小枫树苗,在午后的微风里微微摇曳。
空气里一片静宁。
“丁元英。” 芮小丹唤道。声音不大,却在清寂的小径上空清晰地荡开。三个字,平平正正,如同在念一句被光阴浸泡过无数次、早已失了棱角却又浑厚无比的咒语。
躺椅里那个沉静的背影,动作在这一瞬间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整个肩背的线条似乎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速度,向下沉落了几毫米。那不是松懈,更像是某种长久负载于筋骨之上的、早已融入呼吸的无形沉重,在这一声轻轻的呼唤里,被彻底卸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此刻流泻而下的阳光之中。
小院里静得出奇。只有微风拂过墙头细弱枝叶的柔韧声响,轻悄得如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