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孤注一掷(1/1)
书房里顿时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桌上的铜制更漏滴答作响,水珠落在铜盘里,清脆得刺耳。
刘执徐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瓷盏与木案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寂静:“楚旭东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十年前,他便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落得个株连三族、尸骨无存的下场。那血淋淋的教训,你还要往这个火坑里跳?”
“正因楚旭东的下场在前,学生更要争这个位置。”赵玉琸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案上缓缓铺开。
那是他昨夜挑灯画的草图,用墨线勾勒出洮河的走势,标注着分流河渠的选址和走向,“这是学生所绘,陇中洮河分流工程的草图。洮河常年泛滥,汛期冲毁田亩,旱季无水灌溉,三州七县百姓苦不堪言。若能建成这条分流河渠,将汛期洪水引入低洼地带蓄存,旱季再开闸灌溉,可解水患,可增良田,惠及百万百姓。弟子愿自掏腰包,出资半数,促成此事,再以陇中百姓的民意请职,求陛下调学生入户部,专管水利粮运。”
“以民望绑架圣意?”刘执徐猛然拍案而起,手掌落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你糊涂!陛下是什么人?他是九五之尊,最忌惮的便是臣子功高震主,声望凌驾于皇权之上!你今日能让陇中百姓为你请命,明日若有心,便能煽动天下百姓为你造势!你此举,不是在请职,是在陛下心中种一根拔不掉的刺,他日只要你有半分行差踏错,这根刺便会立刻扎进你的心口,让你万劫不复!”
“若按部就班,在户部的老规矩里熬资历,学生怕是等不到能做事的那天,就先被磨平了棱角。”赵玉琸毫不动摇,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翻到标注着“洮河工程预算”的一页,“工程预算需百万两白银。弟子算过,朝廷若念及民望,答应出资一半,便是五十万两。琸玉商行这些年经营薄利多销,再加上西域商路的回款,能凑出二十万两。剩余的三十万两”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弟子打算找龟兹娄记总行借。”
“你疯了!”刘执徐霍然挥袖,指尖重重点在案上,袖摆带倒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泼在账册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龟兹可是丽妃阿罗姯的母族!她更是手握西域半数贸易权。你向娄记总行借贷三十万两巨款,这不是给政敌递刀吗?他们会说你‘里通外国,借异族之力图谋不轨’,会说你‘勾结外戚,妄图染指中枢’,这些话,哪一项你担当得起?每一句都能置你于死地!”
“老师放心,学生已有万全之策。”赵玉琸拿起那本被茶水浸湿的账册,轻轻拂去上面的水渍,“借款不会以学生个人名义,也不会以琸玉商行的名义,而是通过江南盐商林万山操作。”
“他与龟兹总行素有贸易往来,可订立‘采购西域石料’的贸易契约,将三十万两借贷化作‘预付货款’。利息高出市价三成,所有账目都走明账,一式三份,分别存于琸玉商行、林万山商号和龟兹总行,任谁也抓不到把柄。”
刘执徐盯着他,眼神复杂——这人不仅有壮志,更有周密的算计,只是这份算计里,带着太多孤注一掷的冒险。
他转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赵玉琸。窗外的老树刚抽出新芽,嫩绿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官袍上,添了几分沧桑。伫立良久,久到赵玉琸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不见先前的怒色,只剩下深重的忧虑,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愈发深刻。
“琸玉,你这不是在求官,是在赌命。”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赌上的,是琸玉商行这些年的全部基业。”
“从京师的铺面到西域的商路,从你妻子手里的账本到伙计们赖以为生的营生;是商行上下千百口跟着你踏实做事的人的性命;若你倒了,他们轻则流离失所,重则锒铛入狱,更有甚者失去的是身家性命。你进户部,动的是陛下的利益,有心之人定会拉着为师一起算账,其他人也难逃牵连。”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赵玉琸的眼睛:“你要钱、要权、还要民望,三条路并行,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人更激进、更不留余地。你如今要动的,是整个朝堂的食粮——那些靠囤积居奇牟利的粮商,那些垄断水利工程的官吏,那些借着六部权柄中饱私囊的蛀虫,他们遍布朝野,盘根错节,你动他们,便是与整个旧势力为敌!”
老臣枯瘦的手指紧紧扣住案沿,指节泛白,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老实告诉为师,你如此不惜一切,究竟是为了陇中百姓,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成一番大事,还是为了填补那空缺了二十年的户部尚书之位,想成为下一个楚旭东,甚至超越他,握住更大的权柄?”
赵玉琸的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陇中来信,信纸被茶水浸过的地方有些发皱,却依旧能看清那些带着温度的字迹。怀中的洮河石贴着心口,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在提醒他最初的心意。
“起初,弟子只想行好新政。”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让京师的商户守规矩,让百姓买东西不用再担心缺斤短两,让商行的伙计们能安稳赚钱。可之前在陇中,见了流民食不果腹、孩童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见了王老汉扒开冻土旱地说‘这地要废了’时的绝望,弟子才明白,商人的本分是谋利,而官员的本分,是护民。”
他抬起眼眸,目光清明得没有半分杂质:“户部尚书之位吸引学生的,从来不是权柄本身,而是那个位置能带来的能力。能调拨全国的粮源,在灾年时第一时间送到百姓手中;能兴修四方的水利,让田埂上的麦苗不再因旱涝枯死;能推行全国的‘诚信印’,让天下商户都守规矩,让百姓免受盘剥之苦。前人的路学生不会走,更不屑为之。但这条‘以民为本’的路,就算粉身碎骨,弟子也要走到底。”
漫长的寂静在书房里蔓延,只听见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一秒一秒,像是在丈量着两人之间的决心与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