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旧宅寻真(2/2)
闪身入内,迅速合门。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甬道,直通后园库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香与檀香味,混合着老宅特有的微潮气息。府内静得出奇,往日的仆从身影似乎也稀少了许多,想必是因主家“新丧”,且涉诅咒传染之说,多数人皆避在前院灵堂或各自房中,以免惹祸上身。
王悦之心如鼓擂,却步伐沉稳,凭借对家中布局的无比熟悉,避开偶尔走过的洒扫老仆,穿廊过院,直向位于宅邸最深处的“墨韵斋”。那是祖父王献之昔日书房,亦是供奉真迹《黄庭经》之所,等闲族人不得入内,唯嫡脉子弟可在特定时日祭拜瞻仰。
斋堂位于一片修竹之后,更为幽静。门上一把铜锁已然锈蚀,锁孔周围却光亮,显示近期仍有人开启。王悦之自怀中取出一枚贴身收藏的玉钥匙——此物他从未离身,即便遭软禁、被搜走官印,此钥仍藏于暗袋之中——轻轻插入,无声旋开。
推门而入,尘埃微扬。斋内陈设一如记忆中古朴清雅,紫檀书案,青瓷笔洗,壁上挂着曾祖羲之公的《兰亭序》摹本,其下正中摆放紫檀木供桌。王悦之伸手在供桌之上三个方位依次轻按,檀木机关发出细微的声,供桌之下暗格弹出。他呼吸一滞,指尖触到那卷以青帛包裹的古旧黄素绢本书册,丝帛冰凉柔滑的触感让人想起山间晨雾,封题《黄庭经》三个字墨色如新。
王悦之退步俯身,对着供桌恭敬三拜,这才小心翼翼捧起那卷《黄庭经》真迹。
入手沉甸,卷轴温润。揭开锦缎,露出内里纸卷。纸色古雅,墨迹如新,字字珠玑,笔笔含韵。羲之公亲书的小楷,飘逸俊朗,道法自然,每一笔划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流动着难以言喻的磅礴道韵。仅是目光触及,便觉一股清正平和、浩瀚无垠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连日来的疲惫、惊惧、怨愤瞬间涤荡一空。黄素绢本卷轴边缘泛着岁月的黄晕,字迹间隐约可见当年王羲之运笔时残留的墨韵。
王悦之迫不及待地于蒲团上跌坐,将真迹置于膝上,屏息凝神,尝试引动自身微薄内息,去呼应、去感悟那真迹中蕴含的道境道韵。
起初,如溪流汇海,微不可察。但渐渐地,那真迹上的墨字仿佛游龙流转,淡淡金辉自纸面流淌而出,与他怀中《外经经》摹本、《藏经秘图》产生玄妙共鸣。三卷气息交织,竟在他周身形成一股无形的气旋。
心口那一直灼痛不休的墨莲印记,遇此清正道韵,如雪遇沸汤,剧烈翻腾起来,黑气试图抵抗,却被那煌煌道韵层层压制、净化!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凉舒畅之感取代了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近乎枯竭的经脉如逢甘霖,贪婪吸收着这精纯道力。
王悦之沉浸在这难得的安宁与悟道之中,物我两忘。意识仿佛随着那笔墨韵致,遨游于《黄庭》所述之体内神国,见心君安坐,脏腑诸神各司其职,一片清明祥和。良久,王悦之神完气足,蓦的记起幽洞之内的黑色玉简,他依法将内息探入《黄庭经》内探查,突地脑海显现经书画面,内页并非经文,而是以极精妙的小楷书写的符咒图录。每一笔都如游龙惊鸿,墨色深浅间暗合阴阳变化,旁注的小字注解更是透着玄机。
王悦之记起谢灵运所言的“书圣以书入道,书符同宗”之语,心下顿时一动:黄庭之气既可书写激发那“藏”字隐真符力,此时感悟羲之公《黄庭经》真迹之道韵,体内黄庭真气之境似已提升,当可一试那久已失传的王家符箓之术。思虑至此,当下取出朱砂,展开黄纸,执起鼠须笔,然而笔锋落下,纸上朱砂蜿蜒,却徒具其形,难引天地之气,符箓始终未能真正成形。汗水浸湿了额发,他闭目调息,再次沉浸于经文的奥义之中泥丸百节皆有神...他默诵着《黄庭经》上褪金的字迹,忽然惊觉这些笔划走势竟暗合星斗排布。笔锋悬停处,纸面隐约浮现出祖父王献之教他执笔时说的那句一点如桃,一撇如刀——原来那桃是辟邪的符桃,刀是斩蛟的符刀!
夜风穿堂而过,灯焰突然拉长成青紫色。王悦之太阳穴突突跳动,看见自己落笔的朱砂痕迹正在纸上蜿蜒游动,像极了当年五斗米教邪宗教主孙恩水军覆灭时,钱塘江里化开的血潮。他忽然明白为何先祖们坚持用字缀名——那分明是五斗米道以名通灵的秘术,每一笔都是向三官大帝递送的青词。
当汗珠砸碎在二字上时,王悦之终于看清经文夹缝里那些若隐若现的云篆。那是曾祖王羲之醉酒后泄露的天机,是笔走龙蛇时无意间沟通的天地律动。此刻他颤抖的笔尖下,百年道统正借朱砂传承。
朱砂在黄麻纸上洇开如血,王悦之的呼吸与室外的松涛渐渐同频。他指节发白地攥着那支家传鼠须笔,恍惚间看见百年前先祖王羲之在会稽山阴挥毫时,衣袖间翻涌的紫气。斗转星移,王悦之几乎废寝忘食,笔下的朱砂线条渐渐有了些微难以言喻的流动感。他不再追求符箓的完整形态,而是专注于每一笔落下时,体内气机与笔尖朱砂、与承载符箓的黄麻纸之间那丝微妙的感应。有时是笔走龙蛇的酣畅,有时是艰涩凝滞的顿挫,每一次笔锋的转折,都伴随着体内气机如溪流般涓涓流淌或如磐石般沉凝不动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已是数日。王悦之习练这玄妙之术,物我两忘,但灵台却始终留有一分清明,忽听斋外竹林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枯枝断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