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断线不等于废线(2/2)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八级工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赵师傅,厂里出了名的“老虎钳”,那是把规矩刻进骨头里的人。
“这简直是瞎胡闹!”赵师傅指着正在往帆布条上抹盐水的陈秀云,手指头直哆嗦,“这是军品线!是用在精密感应上的!你弄一堆破布烂盐巴糊弄鬼呢?出了事谁负责?你负得起吗?”
陈秀云的手抖了一下,那一勺盐水洒出来半勺。
我走过去,挡在她和赵师傅中间,从兜里掏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敲出一根,没点。
“现在,这就是军品线。”我看着赵师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赵师傅,您是行家,应该知道导电的本质是什么。电子不管它是走在铜上还是走在盐水里,只要路通了,阻抗对上了,它就认。责任不在方法土不土,在于人懂不懂原理。”
说完,我转身冲陈秀云吼了一嗓子:“愣着干嘛?等上菜呢?动手!”
陈秀云一咬牙,那种被逼急了的狠劲儿又上来了。
她把那浸透了高浓度盐水的帆布条,像包扎伤口一样,一层层紧紧缠绕在断裂的铜线两端。
每一次缠绕,她的左手都会怪异地扭曲一下,那是为了挤出多余的水分,保证接触面的紧实度。
“第一层,阻抗偏大。”我盯着手里的便携式电桥。
“再紧!”
“第二层,下降百分之十。”
“再来!”
这种土得掉渣的“湿敷法”,硬生生把一个物理断点变成了一个化学导通点。
车间里静得只能听见陈秀云粗重的呼吸声和帆布摩擦的沙沙声。
“阻抗归零,通道闭合。”
我看了一眼读数,把电桥一收,“林小川,把这个数据记下来,入档‘手感档案’,编号007。”
“合闸!”
随着我一声令下,值班电工战战兢兢地推上了闸刀。
“嗡——”
熟悉的电流声再次响起,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重新开始呼吸。
仪表盘上的指针跳动了两下,稳稳地停在了绿色区域。
通了。
赵师傅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看了看那团裹着破帆布的接头,又看了看满手盐水渍的陈秀云,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开了染坊。
最后,这位倔了一辈子的八级工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去假装整理工具箱。
但我分明看见,他那个平时宝贝得不行的铝饭盒盖子底下,压着的一叠全国通用粮票,被他悄悄塞进了陈秀云敞开的工具包侧兜里。
天快亮的时候,生产线已经恢复了全速运转。
我站在控制室外的铁栏杆旁,点了根烟。
底下,陈秀云正独自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膝盖上摊着那个铁皮本,手里捏着半截炭笔,正在那上面飞快地画着什么。
我眯起眼睛瞅了瞅,那歪歪扭扭的标题写着:“断线修复七式——湿接法”。
她没发现我,也没发现老罗。
老罗像个幽灵一样,趁着她低头的功夫,默默地把一块新磨好的炭刷放在了她的小板凳脚边。
那炭刷的胶木柄上,刻着两个很难看出来的小字:接续。
这老东西,嘴硬心软。
我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两个字,心里却没多少轻松。
这一夜算是混过去了,但这土法子毕竟上不了台面,尤其是那份所谓的“手感档案”,在某些只会看红头文件的人眼里,那就是离经叛道的罪证。
上午九点,太阳还没把戈壁滩烤热,厂技术科的会议室里怕是就要炸锅了。
听说这次带队来检查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教条筒子”,最恨的就是我们这种“野路子”。
我掐灭了烟头,整了整满是褶皱的中山装衣领,朝着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走去。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