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墙上的影子会走路(2/2)
李厂长捏着搪瓷缸,茶叶沫子粘在杯壁:“上级要报典型人物,你说报谁?”
我想起1964年冬天,废料组的雪堆到膝盖。
老罗蹲在废铁堆里翻,找出台苏联产的旧电机,拆了三个晚上,用铁丝捆着的笔记本记满线圈匝数。
他说:“这玩意儿修好了,能给锻造车间省半吨煤。”后来那台电机转了七年,直到我调去技术科,还听见它嗡鸣的声音。
“报老罗。”我说。
李厂长的茶杯顿在半空:“他连工程师都不是……”“1965年大比武,他用废钢片做的卡具,让齿轮加工精度提了两个等级。”我摸出兜里的油布包,摊开是老罗画的伺服阀校准图,“上个月终南山,他用压力平衡缸并联阀门,把校准时间从三天缩到八小时——这比十篇论文管用。”
李厂长盯着图纸,指节敲了敲“物理原理对应关系”那行字:“你这是要破规矩。”我笑了:“当年咱们修旧机床时,不也破了‘废料不能用’的规矩?”
苏晚晴是在下班时堵到我的。
她抱着一摞文件,蓝布衫领口沾着墨迹:“我起草了补充建议,把实践贡献视同论文……”我翻到第二页,划掉“论文成果”四个字,提笔写:“解决问题的能力是最大的政治合格。”她盯着那行字,突然笑出了声:“林总,您这是要掀桌子。”
组织部的人来得很快。
朱卫东被叫去谈话时,工装裤还沾着车间的机油。
晚上他蹲在我宿舍门口啃馒头,嘴鼓得像仓鼠:“他们问我在终南山干了啥,我说递扳手、记数据……”他挠着后脑勺,“又问我有啥专长,我说看电机冒烟的颜色能判断绕组故障……”
我给他倒了碗热粥,他突然压低声音:“那调研员没笑,还拿本子记。”第二天我翻到调研笔记复印件,最后一页写着:“真正的经验,是从油污里长出来的。”
老罗的材料是我亲自写的。
人事科卡学历,我就附上那张伺服阀校准流程图,每道工序旁标着《机械原理》第几章,《材料力学》哪条公式。
材料送到科委那天,老主任的电话打到厂长办公室:“这才是咱们自己的工程师!”
我在办公室整理新名单时,窗外飘起了雪。
九张工牌摊在桌上,都是“DF精英赛”落选的名字——钳工班的老周,热处理组的大刘,还有废料组当年和我一起翻废铁的柱子。
“林总,”小刘扒着门框,“厂部说要批地建楼。”他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霜,“名义是高知进修楼……”
我望着窗外的雪,想起老罗修收音机时的模样。
有些光,从来不是刻在证书上的。
小刘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
我望着窗玻璃上的霜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那道豁口是上个月和朱卫东修冲床时磕的,现在摸起来倒像道疤,硌得人心慌。
“高知进修楼。”我重复了一遍,余光瞥见他裤脚沾的雪粒子正在融化,洇出个浅灰的圆。
后勤科王主任上周喝多了跟我掏过底,三楼给新来的大学生当宿舍,四楼是厂领导家属的活动室,至于“高知”?
怕是连张像样的绘图桌都轮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