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教开阀的人(2/2)
太阳偏西时,风小了些。
黑板上的字被风吹淡了,我又补了一遍。
几个年轻工人主动留下来,问我能不能把步骤编成顺口溜,好记。
我点点头:“明天我写个《液压启停七字诀》,你们背熟了,教下一班。”
他们眼睛都亮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我抬头望去。
周国栋来了。
厂党委办公室干事,三十出头,脸上总挂着笑,说话温和,可每句话都像秤砣,落下去就压人心。
他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绒线手套,走近了也不急着开口,只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递过来一支。
“小林同志,挺接地气啊。”周国栋那支烟我没点,就夹在耳朵上,像根随时能用的粉笔。
他笑得温和,可我听得清他话里的分量——“群众教育群众”,听着是夸,实则是警钟。
“小林同志,挺接地气啊。”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压着千斤秤砣。
我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黑板边缘的霜:“就是个提醒,省点油也是为国家。”
风从袖口钻进来,手早冻僵了,但我站得稳。
身后是围了半圈的工人,有老有少,眼神亮着——那是看见真东西的人才有的光。
周国栋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抄流程的年轻人、赵卫东手里那瓶清亮的回流油、还有老张头站在操作台前若有所思的背影。
他没再多说,只是轻轻点头,把剩下的烟收回口袋,说了句:“安全规程不能替代正式文件啊。”
我立刻接道:“当然。等局里总结下来,我们再补培训材料。”语气恭敬,不争不抢,但也没退半步。
他笑了,拍拍我肩膀,转身走了。
呢子大衣后摆一甩,踩着雪,脚步轻快得像没来过。
可我知道,这一趟不是来看成果的,是来称重的——称我这个“成分有问题”的技术员,到底有没有出格;称这些工人,是不是已经被煽动起不该有的“崇拜”。
他在怕什么?
怕一个学徒工出身、背景不清的人,一句话就能让全车间听令?
怕这套“土办法”成了气候,上面追责时,没人能兜住?
我不怪他谨慎。换我坐在办公室里,也得掂量。
可他不明白,我从来不想夺谁的权,抢谁的名。
我要的,只是让一台机器活得久一点,让一口油不白白流进土里,让这群天天抡扳手、擦油污的兄弟,知道他们流的汗,是有价值的。
收工铃响时,人群才渐渐散去。
风雪又起了,灰蒙蒙压向厂区屋顶。
我正收拾黑板,听见脚步声走近,节奏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熟悉的沉静。
抬头,是苏晚晴。
她没打伞,戴着一条浅灰色毛线围巾,发梢沾着雪粒。
手里捏着一张纸,边角都揉皱了。
“生产科刚下的临时操作提示单。”她递过来,声音不大,却清晰,“署名是‘技术科会同改进组联合发布’。”
我接过一看,嘴角差点扯出笑来。
白纸黑字,印得整整齐齐,内容正是我写在黑板上的那套泄压流程:午休后开机,先泄压三分钟,观察压力表,确认稳定后再启主阀……一字未改,连时间节点都照搬。
可落款没有我,甚至没有“林钧”两个字。
“他们抢了名义,却把你的流程原样印上了。”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愤怒,倒有一丝锋利的笑意,“你说,这算不算变相认输?”
我望着空荡下来的液压站,铁门半掩,灯光昏黄。
地上还留着昨夜清理油污的痕迹,一道道刷痕像年轮,刻着浪费与醒悟的交界。
“没关系。”我轻声道,把那张纸折好塞进工装内袋,“他们可以印文件,但印不了习惯。”
她静静看着我。
“明天我还来站这儿。”我拎起黑板,指尖拂去残留的粉笔灰,“这次带温度计,教他们怎么看热胀系数。”
真正的控制,从来不是写在红头文件里的命令,而是每个班前下意识的一瞥,是手指搭上阀门时那一秒的犹豫与克制——是你不在场时,他们依然会做的选择。
雪落在肩头,没化。
我迈步往前走,脚步比来时重了些,也更稳了些。
连续三天,我在液压站旁架起一根带刻度的玻璃管温度计,用红漆标出“启动警戒区”。
每个班前五分钟,我都喊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