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大机器倒了,小人物站起来了(2/2)
我没有理他,只是死死盯着伺服阀的驱动电源接口。
那是整台机器的神经中枢,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里的“血液”一定出了问题。
几分钟后,李卫东推着一台笨重的示波器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我冷静地接好电源,将探头精准地搭在伺服阀驱动模块的直流输出端子上。
“滋——”
屏幕亮起的瞬间,嘈杂的车间里,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屏幕上显示的,根本不是一条平稳的直线,而是一条如同被野狗啃噬过的、布满毛刺和波谷的曲线。
我调整了一下参数,将数据锁定。
“看到了吗?”我的声音冰冷而清晰,“直流纹波高达百分之三十。而这种精密液压系统的供电要求,是不能超过百分之五。更致命的是,每当水压机启动,自身巨大的耗电量就会造成电网瞬时压降,这个压降反过来又会加剧驱动电源的波动,从而影响伺服阀的精准控制,形成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屏幕上那条丑陋的曲线,就是这台国宝级设备每天都在承受的酷刑。
老王的脸,从涨红变成了铁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看着屏幕,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胜于雄辩,冰冷的数据,把他的三十年经验击得粉碎。
“那……那现在怎么办?”车间主任的声音带着颤抖,“主缸还卡着,里面那块军工特种钢的锻件要是报废了,损失就更大了!”
“等不了明天了。”我果断下令,“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失控的自动控制系统,进行手动强制干预。李卫东,去拉一套临时稳压装置过来,给控制电源单独供电,保证基础信号稳定!赵卫东,你负责死盯着机械反馈和位移传感器,有任何异常立即叫停!晚晴,你心算最快,根据设备手册上的比例阀流量曲线,计算每一档手动进油量对应的压力增幅!”
我的命令清晰而迅速,三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行动起来。
“我呢?我干什么?”车间主任慌忙问道。
“你,”我看了他一眼,“带着所有人,退到安全线以外,别添乱。”
接下来,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手术。
我切断了自动控制回路,将操作模式切换到最原始、也最危险的手动比例调节。
我的手放在冰冷的操作杆上,每一次推动,都必须精确到毫米。
推得快了,瞬间的压力冲击可能会让本就脆弱的系统彻底崩溃;推得慢了,又无法形成有效压力顶起卡死的主缸。
赵卫东在一旁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满头大汗地报数:“压力零点五兆帕……零点六……零点七……平稳!”
苏晚晴清脆的声音紧随其后:“根据计算,下一档位进油量增加百分之三,预计压力可达一点二兆帕!”
“收到!”
我的手稳如磐石,缓缓推动操作杆。
整个车间只剩下我们三人的口令和液压系统恢复生机后轻微的嗡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精神却高度集中,仿佛与这台冰冷的钢铁巨兽融为一体。
凌晨三点十七分。
在一次精准的压力脉冲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咯噔”声,那根沉寂了数小时的巨大主缸活塞杆,终于缓缓向上升起了一毫米。
“动了!动了!”赵卫东的喊声带着哭腔。
成功了!
我长舒一口气,几乎要虚脱在地。
接下来,我们像最默契的手术团队,一毫米、一毫米地将主缸缓缓升起,直到那块价值不菲的锻件被安全取出。
当锻件稳稳落地的那一刻,整个车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几个老师傅激动地冲上来,有人甚至像抚摸情人一样,拍着那锈迹斑斑、劫后余生的巨大立柱。
天光微亮时,一身中山装的厂长亲自赶来验收。
他看着我们几个熬得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锻件和缓缓复位的机器,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转向我,只问了一句:“你说,这台机器早晚还得倒下,除非……?”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疲惫地开口:“除非我们给全厂的动力网络动一次大手术。这不是修几根电缆的事,是要给这座工厂,换一颗心脏。”
厂长深不见底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没有表态,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在他转身的瞬间,我凑到苏晚晴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刚才示波器的波形图,我用实验室的相机拍了照,胶卷藏在档案室《设备履历簿》第十七页的夹层里。”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们都明白,有些证据,现在不能公之于众,但它必须存在。
因为我们这次救活的,不仅仅是一台机器,更是一个随时可能再次引爆的炸药桶。
这一次的成功,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轻松。
我心里清楚,我捅破的那层窗户纸,挡住的不仅仅是技术上的缺陷,更是某些人不愿意被揭开的利益和责任。
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间,迎着初升的朝阳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我。
这不仅仅是一次危机公关的胜利,更像是一场战争的序幕。
我能感觉到,从今天起,一些事情将彻底改变。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埋头在图纸和零件里的普通技术员了。
我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方是深渊还是坦途,尚未可知。
但这颗刚刚换上的“心脏”,注定要在我的手里,开始它真正的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