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风往哪儿吹,火往哪儿烧(2/2)
我走出办公楼,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刺得生疼。
抬头望去,火种工坊的灯依旧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在苍茫天地间跳动。
苏晚晴跟了出来,站在我身侧,没说话。
良久,她轻声问:“接下来呢?”
我没有回答。
只是望着那盏灯,心里清楚——
这场风暴还没过去。
他们可以查我的出身,翻我的档案,甚至捏造海外关联的罪名,但他们拦不住一件事:
当七十多双手开始记日志、算公差、画草图的时候,火种就已经不再是火种了。
它成了野火。
风往哪儿吹,火就往哪儿烧。
而我现在要做的,不是躲风,是点更多的火。
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着神经。
我没回工坊,反而拐进了厂区西侧那栋低矮的红砖楼——夜校教室。
窗户玻璃结着霜花,门缝里漏出一缕昏黄的光。
推开门,暖意裹着墨水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晚晴已经坐在靠窗的长桌旁,手里翻着一本卷了边的笔记本,封皮上用炭笔写着“王德发”三个字,字歪得像是被锤子砸过。
“来了?”她没抬头,声音很轻,却压得住场。
我脱下棉帽,抖了抖肩上的雪,“都收上来了?”
“三百二十三本。”她指了指墙角摞成小山的本子,每一本都用麻绳捆着,贴着编号标签,“最厚的一本有两百多页,记了整整半年的切削参数变化。”
我走过去,抽出一本翻开。
纸张泛黄,字迹潦草,有人把“公差”写成“功差”,还有人在齿轮草图旁边画了个饭碗,标注:“今天多干一小时,换半斤窝头。”
“这些人写的字丑,但记得真。”我把本子放回去,听见自己声音沉下来,“将来有人想说这一切是造假,我们就拿这三百二十本手抄本砸过去——一本一本念,念到他们闭嘴。”
苏晚晴抬眼看着我,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化的雪,“你说……他们图什么?”
教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炉膛里煤块爆裂的噼啪声。
我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白茫茫的天地,火种工坊的灯光在风雪中晃动,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图一顿饱饭,图一句‘这活儿干得值’。”我说,“可正是这些‘值’,垒成了咱们的墙。不是砖砌的,是人用命、用汗、用半夜爬起来改图纸的劲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
她没再问,只是默默把最后一本笔记归档,贴上标签:076—11—23,李建国,主轴热装记录(附温控曲线)。
天快黑透时,我在锅炉房后头见到了冯老。
他拄着拐杖站在废铁堆旁,大衣领子竖着,整个人像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截枯松。
没说话,只递来一个牛皮纸袋,边角磨损严重,像是被人偷偷塞了好几个口袋才传出来。
“档案室的老吴冒了险。”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撕碎,“你父母那份增补材料,批注红字是新添的——笔迹不对,不是原始管理员的。”
我接过纸袋,指尖触到那层粗糙的纸面,寒意顺着血脉往上爬。
不是误会,是栽赃。
有人在我背后动了刀子,还想把刀口伪装成历史伤疤。
“有人想把我钉死在出身问题上。”我盯着雪地,一字一顿。
冯老忽然笑了,笑得冷,“可你也看到了,科工委的人进门第一句话问的是钻模精度,不是你爷爷有没有去过香港。他们不在乎你爹妈是谁,只在乎你能不能让炮弹打得准。”
他顿了顿,目光如铁钉般钉进我眼里:
“火能烧断绳子,也能烤热铁块。就看你让它烧什么。”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我攥紧了怀里的纸袋,转身朝前走。
身后,冯老的声音飘了过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记住,别躲火——你要学会,怎么点火。”
我一步步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厂房,脚步越来越稳。
灯下,七十多双手还在画图、测算、调试机床。
他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报纸上,不会登上表彰大会的名单,但他们记下的每一个数字,都在为一道看不见的防线添砖加瓦。
而我知道——
有些风,吹不灭火焰。
只会让火,烧得更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