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工作组来了也得吃窝头(2/2)
你就再也说不出“瞎搞”两个字。
王组长缓缓直起身,把金属屑放在工作台上,慢慢拍了拍手套。
他没看我,也没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那台还在运转的钻床,良久,才低声说:
“这模式……太乱了。”傍晚的雪下得更紧了,风刮过厂区空地,卷起一层细碎的白。
我蹲在食堂后门台阶上,捧着一碗刚打的苞米糊,热气扑在冻红的脸上,像针扎似的疼。
帆布包搁在膝盖上,七本日志还在,一页没少。
但我知道,今天这关,还没过。
调度室闭门会开了三个小时。
我不需要偷听——张调度后来悄悄递了句话:“王组长翻你那些照片,翻了两遍。”
“数据倒是实……”他说,“但这模式太乱,万一出事谁负责?”
光有结果不够,他们要的是“可控”。
可这个年代,哪次突破不是踩着边线走出来的?
电焊工改自动送丝,锻工组自研等温锻造,哪个不是先干起来再补手续?
等流程齐全,黄花菜都凉了。
可就在会议室陷入沉默时,苏晚晴开口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柄薄刃插进冰层:“上个月五分厂车床事故,三根手指,就因为防护栏缺失。现在全厂机床都装了‘儿童防护栏’改的安全围挡——那是林钧从废料站拆来的自行车架焊的。工伤下降六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责任,有时候不在纸上,而在人命里。”
没人接话。
但我知道她说这番话的风险。
她是技术科正式编制,前途光明,本不必为一个“黑五类子弟”的野路子项目赌上信誉。
可她还是说了,冷静得像在报一组实验数据。
最终,王组长合上本子,指尖在封皮上敲了两下:“明天,我要见见那个锅炉房的老倪。”
我听见这话时,正往宿舍走。
脚底踩着积雪咯吱响,心里却猛地一沉。
老倪?
那个把清渣装置改成自动推板、还顺手加了石墨润滑槽的锅炉工?
他不识字,说话带土腥味,一身煤灰三十年没洗干净。
可他改的这套系统,让锅炉班从每班三人减到一人值守,煤耗连降七天。
他们是冲着他去的——也是冲着整个“火种计划”的根基去的。
这不是审查技术,是在审判“谁配创新”。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就绕道去了锅炉房。
远远看见王组长独自走进去,大衣裹得严实,背影僵直如铁杆。
老倪正在给传动轴加油,见有人来也不慌,抹了把脸上的灰,指指仪表盘:“您看,炉膛负压稳得很,煤耗昨儿又降了八十公斤。”
王组长没说话,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传动轴外壳。
石墨槽清晰可见,微热,润滑均匀。
他又捡起旁边一块旧轴承盖,翻过来一看,内圈刻着几道浅痕——是手工研磨的痕迹,精度竟接近车床加工。
“你识字不?”他忽然问。
老倪憨笑:“认得几百个,够看通知、写名字。”
“那你知道这玩意儿能写进厂志吗?”
老倪摇头,擦着手里的扳手:“我就知道冬天不用钻炉膛掏炭,兄弟们少受罪。”
那一刻,我站在门外雪地里,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是感动,是震动。
我们拼死拼活搞技改,是为了打破封锁、提升战备;可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让工友少挨冻、少流血、少断手指的一次“顺手改良”。
可正是这些“顺手”,堆成了真正的工业进步。
王组长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烬,转身往外走。
门口冷风灌进来,他看见我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是给锅炉班送的热粥。
两人擦肩而过。
雪花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我睫毛上。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
“……下周部里开技改会,你准备个发言。”
我怔住。
寒风瞬间凝固。
这不是认可,是风暴前的宁静。
他知道“火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不是一项发明,而是一套自下而上解决问题的逻辑。
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东西——它动摇了“必须由上至下审批”的秩序。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挺直,却不复昨日的倨傲。
可我心里清楚:这一声“准备发言”,不是奖赏,而是试探。
他们想看看,这个从废品站爬出来的学徒工,能不能在更大的舞台上,依然“守规矩地说人话”。
可他们忘了——
机器不说谎,工人不演戏。
而真正的大浪,从来都不是从会议室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