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进京的皮包还没捂热(2/2)
我接过,没道谢,只是轻轻放进工具包最里层。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引擎声。
一辆吉普车卷着泥水停在厂门口,车身上沾着雨渍和黄土。
车门打开,一只穿旧皮鞋的脚踩了下来。
我盯着那辆车,心突然沉了一下。
来的不是北京的人。
但我知道,有些事,正在悄然改变。
下午两点,太阳悬在头顶,晒得水泥地泛白。
市局的吉普车还没走,泥点子溅了一身的郑科长从车上下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毛,像是揣了好久。
“林钧!”他嗓门不小,带着官腔却没架子,“等你好久了。”
我正蹲在油印室门口晾蜡纸,听见声音站起身,手在裤缝上擦了擦油墨。
郑科长上下打量我一眼——头发乱糟糟,脸上沾着黑印,工作服肘部破了个洞,用粗线缝了几针。
他皱了皱眉,又笑了:“就这模样,还让局长亲口点了名?”
我没接话,只看着他手中的信封。
他把信封递过来:“正式任命书,全市工人夜校总教习,编制挂靠市总工会。待遇按中级技术员走,每月多七斤粮票,还有两块肥皂补贴。”顿了顿,又补一句,“局长原话——‘能让文盲工人讲明白“尺寸链”的人,比会背苏联教材的强十倍。
’”
人群围上来不少,小郭挤在前头,眼都亮了。
大刘站在后面,抱臂冷笑:“嘿,这下可好,不去北京当专家,反倒在这儿当先生了?”
我没去接那信封。
郑科长一愣:“你这是……不想要?”
“我要五百张油印纸,”我说,“A3幅面,厚实些的。还得批个条子,让小郭和大刘列席下周厂里的技术例会。”
他瞪我:“你不去北京,反倒在这儿提条件?”
“我不是提条件。”我望着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进地里,“我是说,人我可以不当这个‘总教习’,但课不能停。小郭能算变形量,大刘能改夹具结构,赵红梅能画热处理曲线——他们不是听我讲课才懂的,是被点燃了。火苗刚冒头,风一吹就灭。您给的不是职位,是根火柴;我要的,是让他们自己会生火。”
郑科长怔住,良久没说话。
忽然咧嘴一笑,把信封往我怀里一塞:“你不接任命,我还偏要你接!织网的人,总得有根主绳撑着。”他拍拍我肩膀,“纸明天就批,例会名单我也带回去。可你记住——这网要是织不成,你这‘总教习’也别想安稳坐着。”
我点点头,终于接过那封任命书,却没有拆开。
它太轻了,轻不过一张蜡纸,也压不住我心里沉甸甸的东西。
傍晚六点,通勤车准时停在厂区门口。
我背着工具包上了车,座位刚坐下,车门“吱呀”响动,小郭气喘吁吁追上来,一头汗,手里攥着个布包。
“师傅!给……给您!”他塞进我怀里,转身就跑,连句话都没留全。
我打开布包,是一只用旧工作服缝的工具套,针脚歪斜,内衬还垫了层帆布。
翻开夹层,一页纸滑出来——
F=kx(力等于劲度系数乘以形变量)
参考,误差±0.03以内可用。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猛地一紧。
窗外,夜校教室的灯亮了。
老吴妈踮着脚,在墙上贴一张新打印的《本周课题预告》:“如何从废料堆里省出一台机床的钱”。
她还特意用红笔圈了“今晚八点”,底下加了一句:“主讲:林钧——不来,算我输。”
我忽然抬手,敲了敲驾驶室隔板。
司机回头:“咋了?”
“师傅,麻烦绕一下广播站。”
五分钟后,全厂喇叭响起电流声,接着是我的声音,透过锈迹斑斑的扩音器传遍车间、宿舍、食堂:
“各位工友,今晚八点,最后一课——怎么让废料堆里省出一台机床的钱。不来,算我输。”
车缓缓启动,厂区渐远。
我低头看着那只布包,指尖抚过那行歪歪扭扭的公式,像摸到了某种活着的脉搏。
远处天边烧着晚霞,像极了三年后我梦见的那场钢水出炉。
我合上工具包,手指触到最里层——苏晚晴塞给我的那张应力分布速查表,安静地躺在那里。
而更深的地方,是我的笔记本,边角磨损,封皮泛黄。
没人知道,那本子第一页,画着的不是什么高精设备,而是一张粗糙却完整的传动轴修复流程图。
是小郭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