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十九章 油印机转了三天三夜(2/2)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一本《十讲》,一页页翻看。
翻到那张火柴棒插图时,他停住了。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
然后,他掏出钢笔,在封底空白处写下一行字,签上名,盖了市教育局的章。
“调拨五十公斤专用油墨,十令A4纸,用途:职工技术普及。”
他抬眼看向我:“林钧,这书……不能叫‘非正式’。”
我心头一震。
他把书合上,轻轻放回桌上,转身走了。
门关上前,留下一句话:
“周五晨会,市里有人来。”
我没追问。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59章油印机转了三天三夜(续)
郑科长那句话像一颗火星,落进我心头就再也熄不下去。
我没问是谁,也没敢去猜。
但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三百二十七本讲义——它们现在藏在谁的工具箱里?
被谁抄在烟盒背面?
有没有人因为看了它,少报废一块锻件、省下一道工序?
天刚亮,我就去了车间。
大刘已经在炉前忙活,见我进来,只抬头看了眼,没说话,却把操作台上的新数据本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翻开一看,心跳猛地一沉——合格率连续三天稳定在93%以上,备注栏还写着:“按第七讲‘回弹补偿法’调整模具角。”
我捏着本子的手有点发抖。
不是激动,是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知识一旦落地,就会自己生根。
到了周五,厂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梁副厂长主持会议,神情严肃。
周文彬坐在前排,脸色灰白,手一直攥着笔记本边缘,指节发青。
他被叫出去谈话了整整四十分钟,回来时领子歪了,鞋上还沾着办公室门口的煤渣。
没人说话。
直到郑科长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冰面上:
“市教育局、工业局联合批示:《十讲实用机械学》内容扎实、贴近生产、逻辑清晰,具备推广价值。即日起,列为全市工人技术教育试点教材。”
全场哗然。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低头互看,更多人悄悄朝我看过来。
我坐在角落,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放轻了。
郑科长继续念:“知识要为生产服务,不是为本本服务。过去我们总说‘老师傅经验宝贵’,可如果宝贵的经验传不下去、讲不明白,那再宝贵也是私产!林钧同志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们——能把复杂事讲明白的人,才是真正的老师。”
掌声突然炸响,如春雷滚过屋顶。
我愣住了。
这不是为了我鼓掌,是为了那些熬过的夜、改过的图、一笔一划刻在蜡纸上的公式。
是为了小郭他师傅省下的三块料,是为了大刘班那三天返工的委屈。
梁副厂长散会后立刻找到我,压低声音:“上级同意你组建‘现场教学组’,每月巡回各车间授课。编制单列,资源优先保障。”他顿了顿,“这是破例,也是信任。别辜负。”
我还来不及回应,礼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大刘冲了进来,军绿胶鞋踩得水泥地咚咚响,手里高高举着一张泛黄的图纸,边跑边喊:“林工!成了!真的成了!”
他一把将图纸拍在我胸口,喘着粗气:“我们按你讲的重新算过胎模斜度,加了0.5°预抬角,刚才试压,一次成型!废品率……零!”
他咧嘴笑着,眼角却猛地一红,声音哑了:“以前我说你是瞎扯淡,啥也不懂……现在我得喊你师父。”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
不是因为成功,是因为他愿意低头认错。
一个八级锻工,能在全厂人面前承认自己从前是“蒙着干”,这比任何奖状都重。
当晚,我独自回到油印室。
门虚掩着,灯没开,月光斜照进来,落在那台老油印机上。
铜齿轮依旧沉默,像一头劳作后歇息的老牛。
桌上,压着一封信笺,字迹熟悉——是周文彬的笔迹。
“三十年教书,我以为把书背熟就是本事。今夜我坐在后排听了两节,才知道什么叫‘让人听得懂’。
你讲误差,不说定义,说‘它告诉你哪里没做到位’;你讲夹具,不用术语,拿火柴棒比划……
我教了一辈子书,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工人要的不是学问,是能用的理儿。
这把尺子,陪我走过七所夜校。
今天留给你——或许,它该量新的路了。”
纸角压着一把旧三角尺,漆皮剥落,刻度模糊。
我轻轻抚过尺身,指尖触到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是年复一年划线留下的印记。
它曾经丈量过无数课本上的标准图形,如今,却要交给一个靠“土办法”讲科学的人。
我把尺子收进工具箱底层,和我的游标卡尺并排放在一起。
窗外,团委干事正分装新一批油印册,麻绳捆扎的声音窸窣作响。
一辆自行车驮着几十本讲义,驶向十里外的锻造分厂,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痕。
远处高炉映红天际,钢水翻涌,像一场无声燃烧的认知革命——
已经点燃,便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