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影子总工的笔记本(2/2)
我掐灭烟头,没有说话。
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带着铁锈和雨水的气息。
天快变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
不是敌意,也不是崇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信任,或者期待。
我不怕技术被抄袭,也不怕功劳被拿走。
我怕的是,当所有人开始仰望一个“影子”,而那影子却不能永远躲在暗处。
夜里十一点,雨开始下了。
先是细碎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后来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我躺在床上,听着屋檐的滴水声,脑海里反复推演着下一个项目的冷却路径。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桌上的笔记本。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雨幕。
我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打开门。
赵红梅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手里紧紧抱着那份复印的笔记,眼神里满是惊慌。
“林钧……”她喘着气,嘴唇发白,“出事了。”砰!砰!砰!
雨声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撕开一道裂口,我猛地从床上弹起。
窗外电光一闪,映出墙上挂着的旧钟——十一点零七分。
“林钧……”门外传来赵红梅的声音,带着喘息和雨水打颤的冷意,“出事了。”
我抓起棉袄就冲出去。
她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怀里死死抱着那本复印的笔记,像护着最后一根火柴。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门槛上,啪嗒作响。
“电渣炉冷却系统要停了!”她牙齿打着战,“暴雨淹了东区排水沟,变电站跳闸,主电源断了!备用发电机只够撑控制系统,水泵马上就要瘫痪!现在炉内是满负荷熔炼状态,一旦冷却中断……”
我没等她说完,已经套上胶靴往厂区狂奔。
风裹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头顶的高压线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兽濒死前的哀嚎。
整个厂区陷入半瘫痪,路灯全灭,唯有电渣炉房还亮着几盏应急红灯,像垂危病人的心跳。
推开门的一瞬,热浪夹着湿气扑面而来。
控制台前,陈明远背影僵直,双手撑在操作台上,眼睛死死盯着温度曲线图。
那条红线正以缓慢却不可阻挡的趋势爬升。
“再降五度,结晶器就要拉裂。”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钢液凝固前沿一旦失衡,内部应力剧增,轻则报废整炉特种钢,重则炸炉伤人。
而现在,我们连最基础的循环水压都保不住。
我没有说话,脱下外套一把盖住主控箱,防止潮气侵入电路板。
然后蹲下身,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捡起一支不知谁遗落的铅笔。
雨水从屋顶裂缝渗下,在地面汇成细流。
我盯着那水流的方向,脑子里飞速演算着管道布局、高程差、虹吸效应。
“把东区雨水引到西冷塔。”我用铅笔在地上划出一条歪斜却清晰的路径,指尖沾满泥水也不顾,“挖临时导流渠,利用自然落差形成自流增压,反向补给冷却系统。”
陈明远猛地转头看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
三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忽然吼了出来:“照他说的做!老杨头带人去东沟!小李拿铁锹上房顶清淤!快!”
二十分钟。
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拖延。
一群工人冒着暴雨在泥水里刨土、铺管、疏通阀门。
我在控制台旁盯着压力表,心跳随着指针一点点回升而起伏。
当水压终于稳定在安全阈值以上,炉温曲线开始回落时,警报解除的蜂鸣声响起。
我们都站在雨中,没动。
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可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陈明远站在我旁边,忽然开口:“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天幕,雨丝如织,仿佛天地都在呼吸。
“我只是知道,”我说,“天总会下雨。”
周五黄昏,雨停了。
我在档案室整理新型耐热合金的试验数据,手边堆满了测温记录和金相照片。
门轻轻推开,赵红梅走了进来,递来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
“我把笔记重新抄了一遍,加了注释。”她声音很轻,“大家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自己潦草写下的“凝固前沿的呼吸节律”,竟已被她转化成通俗案例,还配了手绘示意图——钢液如何像生命般收缩与舒张,界面如何“出汗”,热流如何“喘息”。
我轻轻合上册子,说:“告诉他们,这不是我想出来的。”
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去的炉顶。
“是钢告诉我的。”
话音未落,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明远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本翻得卷边的俄文《冶金物理化学》,另一只手捏着一叠皱巴巴的现场测温记录。
他的眼睛红着,像是熬了一夜。
“我能……”他声音极轻,像怕惊扰什么,“跟你学点‘听钢’的方法吗?”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高傲到不肯低头的知青组长,如今站在我面前,像个等待启蒙的学生。
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厂区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碾过积水路面,稳稳停在办公楼前。
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解放鞋踏进水洼。
我没看清来人面孔,但那一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
某种预感,悄然爬上脊背——
风雨刚歇,更大的风暴,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