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红钢出炉那晚没人喊他(2/2)
他瞥了我一眼,没动筷子。
“听说你以前带人焖过坦克炮管?”我开门见山。
他哼了一声:“那叫均温退火,你们现在叫‘缓冷’。”
“道理一样。”我掏出一张草图,摊在桌上,“要是给结晶器底座加个土烘炉,边浇边烤,能不能压住裂纹?”
图很简单:一个倒锥形水套,上密下疏的喷孔布局,底下画了个煤炉状的预热源。
老杨头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一把抓过草图,凑近灯光,眼睛越瞪越大。
然后——
“啪!”
他猛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
“早该这么干!”他声音嘶哑,“你们那些洋机器,怕脏、怕热、怕冒烟,可钢是活的!它要喘气!要呼吸!你这一招,叫‘托火续命’!老子当年修T—34就这么干的!”
他抬头看我,眼里竟有点光:“小子,你懂钢。”
我笑了。
当晚九点四十七分,我正趴在图纸上改第三版水套结构,耳边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周冲进办公室,脸色发白,手里攥着电话听筒。
“林工!”他额头冒汗,声音压得极低,“电力调度室刚通知……凌晨两点十五分……”深夜十点,电力调度室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像一颗将熄未熄的火星。
小周整个人几乎趴在电话机上,耳朵紧贴听筒,额角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来,在桌面上砸出一个深色小点。
他猛地抬头看我,声音压得极低,却抖得不成样子:“林工……刚接到变电站的消息——凌晨两点十五分,有十五分钟冗余负荷!只能保一台炉子……但……但是窗口就这一次。”
空气仿佛凝住了。
我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刚改完的第三版水套图纸,指节发白。
十五分钟?
够了。
不是因为时间充裕,而是因为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六次失败、七夜无眠。
“通知谁?”小周喘着气问。
我没答,转身就往广播站冲。
走廊空荡,脚步声撞在水泥墙上回响,像战鼓敲在心口。
我一把推开广播室的门,抓起话筒,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全体电渣项目组注意!凌晨两点整,二号试验炉启动试炼。陈明远、赵红梅,带上所有测温仪、热电偶和记录本,明早之前——我们要烧一根‘听话’的钢锭。”
话音落下,我松开按钮,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苏晚晴。
她抱着一摞文件,站在走廊尽头的光影交界处,眉头微蹙,声音轻得像风:“你真打算用他的设备,改你的流程?”
我笑了下,把图纸折好塞进衣兜,指尖还能触到那道被铅笔反复描过的温度梯度线。
“我不争炉子。”我说,“我只争结果能出来。”
她没再问,只是静静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犹豫或侥幸。
但她没找到。
因为我心里清楚——这一夜不能败。
不是为了转正后第一战的面子,也不是为了在陈明远面前扬眉吐气。
是为了老杨头蹲在角落里那一句“钢是活的”,是为了那些一辈子摸透了金属脾气、却被叫作“土包子”的人,能有一天抬起头说:我们也懂技术。
凌晨两点零七分,电渣炉启动。
电流表指针缓缓爬升,嗡鸣声在厂房里滚动如雷。
陈明远守在控制台前,眉头越锁越紧,突然厉声质问:“谁批准在结晶器底部加装预热装置?!这会破坏整个温度场平衡!”
没人回应。
只有赵红梅默默递上一张手绘控流图——那是我今下午边算边画的,油渍和铅笔痕混在一起,像是从废料堆里翻出来的。
她没说话,只是把图轻轻放在操作台上,手指微微发颤。
钢水开始注入。
我站在观测窗前,眼睛死死盯着红外成像屏。
起初,底部温度确实异常升高,警报灯闪了两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可随着冷却水按“上大下小”的梯度逐步调节,热区竟开始缓慢上移,扭曲的凝固前沿一点点被拉直。
三点十四分,温度场曲线趋于平稳。
三点三十六分,结晶进程进入终段,无任何应力突变信号。
三点四十六分,最后一道电流切断。
炉门徐徐开启。
赤红的钢锭静静矗立在支架中央,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一道裂纹,没有一处鼓包。
炽热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陈明远踉跄上前,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指尖停在隔热罩边缘,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铁:“这不可能……参数全错了……可它……它成型了。”
没人欢呼。没人鼓掌。
只有机器余温的嗡鸣,和窗外渐亮的天色。
而我已悄然退出车间,穿过冰冷的过道,走进隔壁工具间。
拧亮那盏昏黄的灯泡,翻开笔记本,笔尖顿了半秒,然后重重写下第一行字——
“非稳态凝固的现场调控,核心不在数学模型,而在热惯性的感知与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