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这活儿,咱们自己定规矩(2/2)
然后,她笑了。很轻,却像冰层裂开第一道缝。
“你说的没错。”她低声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小赵去木工房捡边角料,路过马文彬所在的资料室。
门虚掩着,他正低头整理档案,动作机械。
看见我,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把一本《工艺管理通则》重重合上,发出“啪”的一声。
我没理他。
可我知道,这一声,不是愤怒,是恐惧。
他们怕的不是我林钧,是那种不可阻挡的东西——当经验不再藏在老师傅肚子里,当科学思维开始扎根于每一个普通工人的操作台,当设计与现场之间那堵厚墙被一点点凿穿……
旧秩序,正在崩塌。
周五上午,首台木钢结构样机在车间中央组装完毕。
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梁副厂长亲临观摩,站在十米开外,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只见老谭带着几个徒弟轮番上手,扳手起落,接口咬合。
没人知道他们会碰到什么。
周五上午,阳光斜切过车间高窗,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道金线。
那台木钢结构的样机就立在光柱中央,像一头刚从图纸里爬出来的钢铁巨兽——还带着毛刺、棱角,却已有了筋骨。
老谭围着它转了三圈,嘴里嘟囔着:“这玩意儿看着不结实,可比例对得真准。”他徒弟小李伸手去推模拟传动轴支架,一碰就晃。
“林工,这儿松动?”
我蹲下身,手指沿着接缝滑过去:“不是松,是预留了调节量。等正式铸件来了,咱们再压死公差。”
话音未落,老谭已经撸起袖子:“来吧!当真装一回!”
没人再观望。
小赵带着仪表组几个年轻人搬来简易水平尺和塞尺,拿粉笔在地上标基准线;老谭一声吼,徒弟们扛着仿制连杆、卡环、定位销一一上阵。
扳手叮当响,铁靴踩地声混着吆喝,整个装配区像是突然通了电。
不到一个钟头,第一处干涉爆了出来——左侧悬挂臂与油路护罩空间重叠,拧到一半直接卡死。
“贴标签!”我喊。
小赵立马从兜里掏出红漆编号牌,“001”三个字写得干脆利落,啪地按在冲突部位。
拍照、记台账,动作行云流水,像是练过千百遍。
第二处、第三处……两小时内,六处结构性问题全部浮出水面。
最要命的是那个定位法兰——原设计要求厚度8,结果我们实测发现多出3。
若按图铸造,密封圈必被压溃,轻则漏油,重则引发战场故障。
苏晚晴站在工作台边,二维图纸摊开,鸭嘴笔蘸着墨汁唰唰改线,标注修正值。
她眉头没皱,语速却越来越快:“取消加强筋,调整锪孔深度,这里加补偿垫片槽。”每改一笔,都像在给死局劈出口子。
我在旁边同步调整工装夹具参数,心里默算热变形余量。
这种节奏,前世在研究所都没这么紧凑过——可现在,每一个数据都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从工人手上的力道、眼神里的烦躁、工具磕碰的声响中长出来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皮鞋踏地的沉稳脚步。
钱军代表穿着呢子大衣,肩头还沾着雪粒,站在人群外看了足足十分钟。
技术科有人想迎上去解释,却被他抬手拦住。
等苏晚晴把最后一张修改图递给我核对,他才缓缓开口:“这个流程……比军工所还快。”
全场静了一瞬。
他盯着那台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样机,又扫过墙上挂着的问题标签墙,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进铁砧:“下一批任务,我希望你们用这套方法重新走一遍。”
他说完便走了,没提具体项目,也没留文件。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散场后,我回头望了一眼,马文彬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他静静看着那堆散落的木架钢梁,忽然抬脚欲走,却不小心踢翻了脚边一摞泛黄的《工艺规程汇编》。
纸页散了一地,他没弯腰捡,只是站着,像被抽了魂。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起伏的纸页如同垂死挣扎的旧时代。
当晚,工具间只剩我和苏晚晴。
暖炉嗡鸣,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落在玻璃上,融化成一道道泪痕般的水迹。
桌上铺满草图、计算稿、照片拼接的装配路径分析表。
她的手指冻得发红,仍在描摹新版本的连接结构。
笔尖沙沙作响,忽然停住。
“我爸昨天问我,”她声音很轻,却穿透了炉火噼啪,“为什么非要跟你搭档。”
我握笔的手一顿。
“我说,”她抬头看我,目光清澈见底,“因为你是唯一敢说‘规程没写也能干’的人。”顿了顿,嘴角微扬,“也是唯一能让老师傅点头、让军代表签字、让图纸活过来的人。”
我没抬头,只将铅笔轻轻转了个方向,压住一张边缘卷曲的草图。
“我不是要推翻规程,”我说,“我是想让它长出眼睛。”
远处,锻锤声渐歇,厂区归于寂静。
可我知道,某种新的节奏,已经在图纸与铁屑之间悄然成型——
就在我收拾绘图板准备离开时,通信员急匆匆撞开门,手里捏着一封加急电报,封口盖着红星机械厂特级印鉴。
“林钧同志!部里刚下的令——”
我接过电报,指尖触到那一行字,心头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