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老黄牛也会传宗接代(2/2)
而我望着台下这群人——有曾对我冷眼相待的老师傅,有曾经不屑一顾的青年工,还有捧着本子记到深夜的女技术员苏晚晴。
就在结业仪式即将结束时,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名单。
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来,照在那些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抬起头来。
我举起那份名单,声音不疾不徐,却像铁锤砸进滚烫的锻炉:“从今天起,成立‘红星厂设备监测青年突击队’——小赵,队长。”
话音落下,全场一静。
小赵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红了。
他嘴唇抖着,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是被焊死了一样,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他站在原地,手紧紧攥着裤缝,指节泛白,仿佛怕自己一个松劲就会把这名字从梦里漏出去。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他是仪表工学徒出身,连正式技工都不是,更别说带队伍了。
可这一个月来,他跟着我趴过二十多台机床底座,记下三百多组振动波形,夜里打着手电在废料堆里翻铜片、改游丝,硬是把一套秒表+摆锤测频法练成了肌肉记忆。
他比谁都懂,什么叫用命去听机器说话。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掌心能感觉到那副瘦削肩膀下的震颤:“你现在不是我的手,是你自己的眼。”
这一句,我自己都听得心头一紧。
从前是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靠碎片记忆拼凑未来的轮廓;现在,光开始有了形状,照进了别人的眼睛里。
当晚九点整,突击队首次出勤——新入库的C53立式车床初始状态评估。
任务紧急,军管组点名要三天内确认能否投入战备生产。
这类大型精密设备,历来是老师傅围成一圈看脸色、凭经验估毛病,没人敢让年轻人碰。
但我们敢。
七个人,三班倒,工具全是土造:铁皮卷成喇叭筒接地听音,旧钟表拆下的游丝配上磁钢做简易振动计,弹簧秤加铜垫测支脚反力。
没有示波器,就用纸笔画波形;没有标准谱图,就拿T68做参照基准。
小赵蹲在主轴箱侧盖旁,耳朵贴着铁皮喇叭,眉头锁得像拧不开的螺丝。
突然他抬手:“停!这里不对——二次谐波明显,频率漂移0.8Hz,像是预紧力不够。”
其他人立刻围上来核对数据。有人嘀咕:“会不会是地基沉降?”
小赵摇头:“地基共振点在14.2,我们现在测的是18.7,差太远。”
“轴承磨损呢?”
“磨损是宽频带能量扩散,这不是,这是尖峰共振,典型的刚度不足。”
他越说越稳,语气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凌晨四点十七分,报告出炉:主轴轴承预紧力不足设计值的63%,建议重新调整垫片厚度并做动态平衡补偿。
附图三张,曲线五条,误差分析表一份,连苏晚晴看了都说:“这哪是学徒写的?简直是研究所出来的。”
结果第二天上午试机验证,技术科拆检后当场震惊——轴承确实松动,金属疲劳裂纹已现端倪。
若强行投产,不出半月必酿大祸。
庆功会在食堂临时搭的棚子里办的。
一碗肉片汤,两个杂粮馒头,人人吃得热气腾腾。
就连平时最冷脸的几位老钳工,也端着碗过来拍小赵肩膀:“小子,有种!”
就在这喧闹之中,吴老师傅拄着竹竿走了进来。
他没坐,也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三套木盒模具,手工打磨,边缘还带着刨花未净的毛刺,但结构清晰、刻度精准。
“简谐振动演示仪、阻尼衰减标定尺、共振频率对照盘。”他一个个指着,“我攒了半辈子,图纸藏枕头底下二十年,不敢让人看见。今天……交给你们。”
他说完,分别递向我和苏晚晴,最后递给小赵。
当我的指尖触到那块黄杨木制成的共振频率盘时,一股电流似的震感直冲脑门——脑海深处某个尘封角落轰然开启,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临界转速计算公式n_c=(1/2π)√(k/)……
它原本只是冰冷的符号,可此刻,顺着这木盘上一道道手工雕琢的刻痕,竟如活水般流淌进现实的土壤。
窗外,T68镗床仍在运转,嗡鸣低沉平稳。
有人说,那声音像心跳。
有人说,像呼吸。
只有我知道——那是无数双手,把经验炼成科学的声音。
而就在我凝望远方时,通讯员匆匆跑进厂区,手里捏着一封加急信件,直奔军管组办公楼。
周一清晨,黑板前会贴上一张泛黄图纸的事,我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