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打字机响第一声(2/2)
只是轻轻抽出那张刚打印完的流转表,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相机胶卷盒,将所有相关单据重新编号。
然后,我对小林说:“再去拍一遍。”
他愣住:“重拍?可刚才不是……”
“每一处签名,每一个章印,每一张边角磨损。”我打断他,声音很轻,“包括墨迹。”
他瞪大眼。
我拿起放大镜,对着那枚私章复印件仔细端详,瞳孔收缩。
有些东西,肉眼看不清,但光线下,墨色深浅会有微妙差异——就像谎言,再完美,也总会在细节里留下呼吸的痕迹。
我又低头,翻开通讯录,在某个名字上停留了几秒。
苏晚晴。
她在省院搞过档案数字化试点,见过太多真假文书。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有一样我现在拿不到的东西——全厂干部每日会议签到簿原始记录。
如果这位副厂长昨天下午三点正在礼堂开会,那他在十五点十二分审批钢锭领料单……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鬼话。
我放下笔,望向打字机。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兽。
第一声响已过,接下来的,将是连环惊雷。
而我,只想看看——当真相开始奔跑时,谁还能笑着把它拦下?
打字机响第一声后,我便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小林重拍的那些单据,每一张我都亲自过目。
放大镜下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墨迹边缘的晕染、笔锋停顿的微颤、印泥压痕的深浅,都在说话。
那枚“周国栋私章”的复印件,墨色比周围签字淡了半度,像是拓印时手抖了一下。
更关键的是,审批栏的蓝黑墨水,与运输组张德海早已被注销的旧式钢笔水完全一致,而这位副厂长惯用的是英雄牌金尖笔,墨色偏紫。
一个不在场的人,用一支不该出现的笔,盖了一枚不该存在的章。
荒唐得像笑话,可这笑话,差点断了炮管生产线的命脉。
我连夜整理数据,将整条物资流转路径拆解成时间轴、责任人链和凭证流。
图纸铺满桌面,红蓝双线如血管般蔓延:蓝色是制度规定的合法流程,红色则是实际发生的暗道。
两条线从入库开始并行,到领料环节猛然撕裂,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在图末写下一句话:“建议启用原始票据指纹比对机制(待技术成熟)。”
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
让所有人知道,纸会黄,字会褪,但科学不会闭眼。
这份报告我没交给车间主任,也没递到厂办行政口。
我把它装进牛皮纸袋,封口蘸蜡,亲手送到了刘政委办公室门口。
他是老红军出身,脾气硬,脑子清。
三年困难时期带头啃树皮的人,最恨蛀虫。
第二天凌晨,全厂警铃未响,但一股风已经刮遍各个角落。
早会上,刘政委站在主席台前,声音不高,却砸得地面生坑:“有人拿国家的战略资源当自家后院菜园子,想摘就摘,想烧就烧?行啊,那就先摘了自己的帽子。”
副厂长脸色铁青地低着头,另一名涉事仓库主管几乎站不稳。
两人当场停职,接受审查。
然后,刘政委话锋一转:“从今天起,‘物资台账试点项目’推广至五大核心车间——铸造、锻造、机加、装配、弹药。谁阻挠,谁就是下一个站上去的人。”
散会时,雨点开始砸落,噼啪敲在礼堂铁皮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槌在试音。
人群涌出大门,议论纷纷。
就在这嘈杂之中,赵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手里捏着半截烟,没点,只是来回搓着。
“你们那个……表格。”他嗓音粗哑,“能不能给我铸件车间做个专用的?我不懂什么红蓝线,也不稀罕花哨的玩意儿。”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焦灼,“我就想知道,每天到底少了几吨铁。”
我笑了,用力点头:“能做,而且明天就能出初版。”
转身回小屋的路上,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脖颈,冰凉刺骨。
可我心里烧着一团火。
推开门,打字机还在那儿,静静等着。
我甩掉湿外套,抽出一张新纸塞进滚轴,手指落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词:
《模块化数据采集终端设计方案》
每一个键都像钉子,把混沌钉死,把秩序立起。
屋外暴雨倾盆,雷声滚过天际。
而在这一方十平米的小屋里,机械的节奏坚定如心跳——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撕破雨幕。
我抬起头,手还停在键盘上。
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小林,怀里死死护着半卷胶卷,嘴唇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