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破格不是恩赐,是抢来的(2/2)
皮鞋碾在草图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了纸张纤维断裂的轻响,像一根绷到极限的钢丝终于崩断。
我没有立刻弯腰去捡。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卷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吹得那张被踩住的设计草图微微颤动——那是我熬了七个通宵画出来的《曲轴圆角滚压强化装置结构简图》,每一根线条都刻着我在废品站翻找轴承、测量间隙、计算扭矩的日夜。
它不该躺在地上,更不该被赵德贵这种人用鞋底玷污。
“你以为穿了干部服,就真是干部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刻,“技术科的章,不是你耍花活就能盖的。”
我慢慢转过身,正对上他那双充血的眼睛。
他额头青筋跳了两下,手还攥着烟盒,指节发白。
他知道刚才会上那一仗他输了,输得彻底。
可权力从来不只是讲道理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讲资历、拼背景的年代。
我刚想开口,楼梯拐角忽然传来脚步声。
清脆、稳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苏晚晴从档案室走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灰的蓝布工装,头发一丝不乱地扎在脑后,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厚册子,封皮上印着俄文和红色五角星——《苏联ГОСТ曲轴制造规范》。
她看都没看赵德贵,径直走到我面前,将书轻轻放在我散落的文件旁,然后才抬眼望向他,声音冷得像车间冬天的铁床:
“赵主任,这份标准里明确要求‘过渡圆角须经冷作硬化处理’——咱们厂执行了二十年都没做到,现在有人补上了,您是要继续瞒着,还是趁早认账?”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赵德贵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盯着那本书,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本尘封多年的技术典籍,本该锁在资料室最底层,连总工都不一定记得它的存在。
可苏晚晴不仅找到了,还精准地翻到了关键条款。
她不是来帮我说话的。
她是来宣判的。
良久,赵德贵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皮鞋重重砸在水泥台阶上,一声比一声狠,像是要把整栋楼震塌。
我没动,也没说话。
只是弯腰,把那张被踩皱的草图拾了起来。
边缘已经磨破,沾了黑灰,但我依旧把它抚平,夹回文件夹。
苏晚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赞许,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平静。
“明天试点选哪台机床?”她问。
我摇头:“还没定。”
她顿了顿,低声道:“早点准备。有些人,不会让你轻易落地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笔直如刀锋。
当晚九点,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推门进去时,桌上已摊开着我的那份改造方案。
图纸边角起了毛,显然是被人反复翻看过。
厂长坐在桌后,抽着劣质烟,眉头紧锁,像是在权衡一场豪赌的代价。
屋里静得能听见挂钟滴答。
良久,他吐出一口烟雾,目光沉沉落在我脸上:“小林,你不怕万一失败,连助理技术员都保不住?”
我迎着他视线,心跳如锤,却没有退缩。
“怕。”我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但我更怕前线战士因为一根曲轴摔死在山路上。”
他说不出话了。眼眶竟有些微红。
片刻后,他拿起钢笔,在方案首页写下“准予试点”四个字,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我接过文件,转身欲走。
门把手刚拧动,余光却瞥见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苏晚晴。
昏黄的灯光下,她手中握着两枚印章——一枚是技术科公章,另一枚,是她私人的名章。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刻,我明白:这张纸能批下来,不止是因为数据和逻辑。
还有人在暗处,为我顶住了风暴。
而远处值班室,赵德贵正撕碎一张写满字的纸。
火柴划燃前,我依稀看见纸上三个歪斜的墨字——
举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