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焊花没落地,账本先红了(2/2)
有一次交接,我刚把一批加工好的楔块塞进车底,远处就晃悠悠地走来一个巡检员。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刘瘸子却异常镇定,他猛地掀开盖在上面的篷布,露出一堆叮当作响的烂铁皮,对着来人扯着嗓子喊:“哎,老赵!这不是捡了点破铜烂铁嘛,攒着给家里婆娘换双胶鞋呢!”
那个姓赵的巡检员一脸嫌恶地啐了一口:“德性!”嘟囔着走开了。
等他走远,我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刘瘸子的肩膀,由衷地赞叹:“刘哥,你这谎撒得,比我焊的缝都严实。”
信息流的关键节点,落在了食堂的李春花身上。
她对锅炉房里的秘密一无所知,但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
她察觉到我和刘瘸子最近总是在晚饭后一起消失,行为有些诡异。
这天打饭,她特意多给我舀了一大勺白菜炖粉条,趁着别人不注意,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小林啊,听姐一句劝。你们要是晚上在厂里搞什么名堂,千万别去摸车间的电闸。前年动力科的老周,就是因为晚上偷着用电搞私活,被人抓住,直接拉到台上批斗,工作都差点丢了。”
一句话,让我如遭雷击,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我只想着如何建立价值链,却忽略了那个时代最致命的政治风险——偷电,这罪名可大可小,一旦被扣上“破坏生产”、“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帽子,我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我连声道谢,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紧急调整了供电方案。
直连车间线路风险太大,我将目标转向了锻工班下班后遗留的空载变压器。
那台老旧的变压器在切断主电源后,内部线圈依然会残留微弱的感应电流。
我利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电能,通过一个自己用漆包线绕的简易整流器,驱动我的小功率手持砂轮和电钻。
虽然效率因此降低了至少三成,加工一把锤子的时间被大大延长,但这却从根源上规避了被发现的风险。
就算有人拿着电表来测,也只会测出正常的线路损耗,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用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从电网里“偷”电。
一周后,第二批十二把“钧锤”如期交付。
这一次,陈大山没有私下测试。
他把锻工班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组织了一场公开的对比试验。
场地中央,摆着两堆锤子,一边是厂里统一配发的标准八角锤,另一边,则是我送来的十二把“钧锤”。
试验内容很简单:模拟高强度的连续重击。
“开始!”
随着陈大山一声令下,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工人抡起锤子,狠狠地砸向垫在
沉闷的撞击声在车间里回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当试验进行到第四个小时,意外开始出现。
只听“咔嚓”一声,标准锤那一边,一把锤子的木柄应声而断!
没过多久,又一把锤子在猛烈的撞击下,锤头和锤柄连接处出现了松动,摇摇欲坠。
试验结束时,厂里的标准锤,三把脱柄,一把锤颈处出现了明显的裂纹。
而我这边,十二把“钧锤”安然无恙。
只有其中一把因为经受了最密集的敲击,锤柄和锤头之间的缓冲垫片出现了轻微的变形,但结构依然稳固如初。
结果,一目了然。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哗然。
陈大山拿起一把完好无损的“钧锤”,高高举起,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着所有人宣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们锻工班所有新申请的锤子,全部按照小林这张图纸来做!”
他指了指我之前给他的那份简陋图纸。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敬佩。
我正想谦虚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晚晴,她就站在车间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朦胧。
她的手里,赫然夹着我之前交给她的那份《技术革新建议登记表》。
她的目光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越过人群,落在了我脚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放着一个我为了方便搬运锤头,用废旧轴承和角铁焊的自制滚轮传送架。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
然后,她将那份表格轻轻地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车间的另一个角落,刘瘸子正蹲在地上,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笔一划地在他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记下了几个字。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看我图纸上的标题——“斜楔式防脱柄结构”。
陈大山的大嗓门再次响起,他把那把作为样品的“钧锤”交还给我,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好小子,你这手艺,绝了!这锤子不光是结实,用起来还省力,重心稳得很!这东西要是能在全厂推开,那得省多少事!”
我握着那把尚有余温的锤子,看着上面因为反复敲击而留下的崭新印记,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这把锤子所蕴含的秘密,远不止图纸上那几条线那么简单。
它是一份未说出口的契约,连接着锻工班的废料、运输队的黑活、食堂的饭票,以及锅炉房里那个无人知晓的、由微弱电流驱动的影子生产线。
图纸可以被复制,但这条在黑暗中建立起来的价值链,谁又能复制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