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江陵盐枭 白盐染血(2/2)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个清亮却带着讥诮的声音:
“哟,刁七爷好大威风。光天化日,江陵府没王法了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洗得发白儒衫、约莫三十出头的文士,摇着一柄破折扇,晃晃悠悠走上来。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懒散与嘲弄。
刁七脸色一沉:“杜疯子,这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被称作“杜疯子”的文士浑不在意,径直走到林夙旁边空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呸!还是这刷锅水味儿。”他这才抬眼看向刁七,“王法规定,喝茶要交十两?拿来我瞧瞧,是哪朝哪代的律例?我杜衡虽是个落第秀才,《大雍律》还是翻过几遍的。”
刁七眼中凶光一闪:“杜衡,你找死?”
“找死不找死,另说。”杜衡用折扇敲着桌子,“我就问一句:冯半城上个月孝敬给宋知府的三千两银子,走的是哪本帐?盐道衙门‘损耗’的那两成盐,最后又进了谁家仓库?刁七爷,您这么懂规矩,这些规矩,您给大伙儿讲讲?”
一番话,如冷水溅入沸油。茶馆里众人脸色大变,连呼吸都屏住了。这可是捅破了江陵盐政最不敢见光的窗户纸!
刁七勃然变色,厉喝:“拿下这个疯言惑众的狂徒!”
身后两名打手猛扑上来。
周铁骨霍然起身,却被林夙眼神制止。
只见那杜衡看似文弱,动作却滑溜得像泥鳅。身子一矮,从桌底钻过,折扇“啪”地打在一名打手肘后麻筋。那打手惨叫一声,手臂软垂。另一名打手挥拳砸来,杜衡竟不闪避,左手奇快无比地在其腕脉一按一捋,顺势一带。那打手收势不住,踉跄前扑,撞翻了旁边桌子,杯盘碎了一地。
兔起鹘落,不过眨眼。杜衡已退到窗边,折扇轻摇,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刁七爷,您这两条狗,不太中用啊。”
刁七气得浑身发抖,但他看得出,这杜疯子手底下有真功夫,自己今天带的人怕是不够。他阴狠地盯了杜衡一眼,又深深看了看始终安坐如山的林夙。
“好,好得很!杜衡,还有你们几个北佬,咱们走着瞧!”撂下狠话,刁七带着手下悻悻而去。
茶馆里死寂片刻,旋即低语嗡然。许多人看向杜衡的眼神充满敬畏,也带着怜悯——得罪了刁七,在江陵还能有好日子过?
杜衡却像没事人一样,拍拍身上灰尘,走到林夙桌前,拱手:“方才情急,借兄台桌子一用,搅了茶兴,抱歉。”
林夙起身还礼:“先生好身手,更好胆色。请坐。”
杜衡也不客气,坐下打量林夙:“兄台气度沉稳,非寻常商贾。刁七那等蠢货看不出来,杜某却瞧得出,您身上……有官气,还是京官气。虽刻意敛着,但瞒不过我这双在衙门混饭吃的眼。”
林夙心中微凛,此人眼光好毒。“些许旧职,不值一提。倒是杜先生方才所言……句句惊心。”
杜衡自嘲一笑:“惊心?实话罢了。江陵盐政,烂到根子里了。官商一体,上下其手。朝廷的盐法?早成了一纸空文,他们自己就是法。”他看向楼下熙攘却麻木的人群,“苦的,永远是这些吃盐的人,和那些……运盐的人。”
他忽然压低声:“兄台若真想看江陵盐的真相,明日卯时,西城外十里,乱葬岗东侧江滩。有一场‘私盐交割’,冯半城的人会‘黑吃黑’。看了,你就明白,这白花花的盐,是怎么被血染红的。”
说完,他站起身,又恢复那副懒散模样:“茶钱我付了,就当赔罪。兄台,江陵水深,能早走,便早走吧。” 摇着破扇,晃晃悠悠下楼去了。
周铁骨低声道:“大人,此人可疑,恐是陷阱。”
林夙望着杜衡消失的方向,缓缓道:“是陷阱,也是门缝。他想让我们看什么?又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粝的茶碗边缘,“明日,去乱葬岗。”
是夜,客栈油灯下。
林夙翻看着沿途记录的手札,上面已密密麻麻写满见闻:漕工、纤夫、盐市、刁七、杜衡……一条条线,杂乱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系统性溃败。
他提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江陵盐政所见:官法不行,私枭横行。利归豪强,害遗百姓。非一二贪吏之过,乃上下勾结、律令空悬之弊。盐如是,漕如是,天下事,恐皆如是。”
写罢,他推开窗。江陵夜色深沉,盐仓方向灯火通明,那是金钱永不眠的喧嚣。而西市贫民窟的方向,只有零星几点如豆灯光,在寒风里瑟缩。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和一声不知谁家孩童夜啼的尖锐。
这天下,病了。
病在膏肓。
而他这贬官,这孤臣,这立志要造新秤的人,能否从这一片片溃烂中,找到一丝生机?
他忽然想起杜衡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里面有愤怒,有嘲弄,似乎还有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希望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