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老宅暗阁藏心债(2/2)
许振海那人阴狠得很,早就察觉周正不对劲,用你母亲的安危要挟我闭嘴——你母亲总说心口疼,其实是被他们下了慢性药,那些年我带着她跑遍了港九的医院,西医查不出,中医只说是‘郁气攻心’,直到去年周正偷偷递来解药方子,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信里的字迹忽然变得凌乱,墨水晕开了一大片,把“母亲”两个字浸得模糊,连纸页都有些发皱,像是写着写着突然落了泪:“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苏家姐妹。当年你奶奶临终前托人带信,说账册藏在‘双花并蒂’戏服里,爹却因害怕家族倾覆,选择了沉默。
这些年,我夜夜梦见苏佩兰女士站在戏台上,唱着‘落花满天蔽月光’,醒来后冷汗湿透衣背,枕头都能拧出水来。周正今早来报,说许振海在狱中留了话,要将账册交给廉政公署,爹知道,这是上天给许家赎罪的机会,再不能等了……”
最后一句话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若有来生,爹不愿再做许家的掌舵人,只想做个能护着妻儿的普通人,在巷口开家小面馆,卖云吞面,不用算那些勾心斗角的账,不用看谁的脸色。”
司徒倩忽然握住许峰的手,他的指尖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窗外的玉兰花瓣被风吹进屋里,落在信纸上,像给那段沉重的过往盖上了层温柔的薄被。
“你看这里。”她指着账册里的一页,上面记录着1979年许氏地产赔偿给移民的款项,数目比公开的多了三倍,收款人签名处,司徒志强的名字旁边,竟有个小小的梅花印记——和外婆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旁边还用红笔标了行小字:“补李家孤儿款,代转”。
原来父亲早就拿到过部分赔偿,却把钱偷偷分给了更困难的移民家庭,那些没说出口的正义,藏在账本的缝隙里,像暗夜里的星光。
“李婆婆说厨房炖了银耳汤。”司徒倩拉着许峰下楼,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楼梯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流动的画。厨房里飘着冰糖的甜香,李婆婆正往砂锅里加莲子,莲子是去了芯的,见他们进来,往许峰碗里多舀了两勺,银耳炖得糯糯的,还浮着几颗红枣,汤色清亮:“先生今早走前吩咐,说你小时候最爱喝这个,加了川贝,能润润喉。”
“但他还说……怕你看到那些事,心里堵得慌,喝点甜的能好受些。先生还说,当年你偷喝银耳汤烫了舌头,哭着说再也不喝了,结果第二天就捧着碗蹲在厨房门口等,那馋样哦,跟你爷爷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许峰舀起一勺银耳,胶质滑过喉咙,甜得恰到好处,带着川贝的微苦,像人生的滋味。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父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一勺勺喂他喝银耳汤,搪瓷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只是那时他总嫌甜,偷偷倒进窗台的花盆里。
到了第二天却发现父亲默默把花盆里的汤倒掉,重新换上新土,还在土里埋了颗糖,说是“给花儿也尝尝甜”。如今才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愧疚,早就藏在这些细碎的关怀里,像汤里的莲子,要慢慢嚼才尝得出滋味,带着点回甘。
周叔是中午来的,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布料是老式的粗棉布,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包上还绣着朵褪色的梅花,是许峰小时候学着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老爷让我把这个交给少爷。”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哭过,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红意,从包里拿出个录音带,外壳贴着标签,写着“许振海口述”,字迹是狱警的,有些潦草,“这是许振海在狱中录的,托狱警转出来的,说一定要让少爷听听,不然死不瞑目,他说……这是许家欠的最后一笔账。”
录音机里传出许振海浑浊的声音,背景是监狱的铁门声和远处的咳嗽声,还有看守换岗的脚步声:“许峰,你以为你赢了?账册里记着的,不只是许家的罪,还有当年英资财团如何利用我们这些华人当棋子,他们拿着我们签的地契去银行贷款,赚的钱却一分不分,只给我们留些残羹冷炙。”
“你爷爷当年签的那些地契,角落里都盖着英商的印章,他们早就想把香港变成提款机,我们不过是替他们数钱的,是帮凶……”
磁带转到尽头,发出“滋滋”的杂音,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许峰忽然明白,许振海的自尽不是认输,而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他看清,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许家内部的争斗,而是那些盘踞在香港的殖民势力,像附在船底的藤壶,不刮掉就会拖垮整艘船。
周叔看着他,眼里露出些许欣慰,像看着终于长大的孩子:“老爷说,苏家姐妹用一生守护的,不只是账册,还有香港的未来。她们要的不是许家垮台,是这片土地能干干净净,没人再受她们受过的苦,是让普通人能安稳过日子,不用提心吊胆。少爷,账册交给廉政公署后,老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锦袋,里面是那颗被许峰攥过的象牙“将”棋,棋子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老爷说,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下午廉政公署的人来取账册时,阳光正好,透过老宅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星辰。许峰把锦盒递给探员,金属的锁扣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枷锁被打开。
他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转身对司徒倩说:“等这件事了结,我们去广州吧,看看你外婆种的杨桃树,再去粤剧团问问,能不能复排《帝女花》,我听李婆婆说,你小时候在院子里唱‘香夭’,调子准得很,嗓子比当年苏佩兰还亮,连路过的戏班师傅都站着听,说这孩子是吃戏饭的料呢。”
司徒倩笑着点头,指尖划过胸前的银吊坠,紫荆花与木棉花的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玛瑙的花芯像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的维多利亚港传来货轮的鸣笛声,悠长而有力,像是在为这段跨越两代的恩怨画上句点,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吹响号角。
这时,一股海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玉兰花瓣,飘向远方,像一封封迟到了太久的信,终于找到了投递的方向,带着那些深埋的秘密与牵挂,飞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