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新旌初树(2/2)
“景亮,那日田敢带着他那千把人到细柳原报到,我观其部众,虽也个个膀大腰圆,看着彪悍,可行止之间,散漫无纪,眼神游离,分明是一群难驯的骄兵悍卒。不想这才半月功夫,经子卿一番调教整饬,昨日入汉中扎营,竟已颇有章法,巡哨、立栅、安置粮草,皆有条不紊,像点样子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据闻,他昨日还在自家营里,斩了一个违令淫杀民女的队主?叫什么……刘猛的?”
尹纬提起小巧的陶壶,将沸水缓缓注入茶盏,头也不抬,声音清淡:
“确有此事,刺奸郭邈查实禀报,人证物证俱在,子卿依律处置,当众行刑,以儆效尤。连带其直属上官田幢主,亦因御下不严、初时求情,受了十军棍的责罚。”
吕光哈哈一笑,将核桃捏得咯吱一声:
“好个王子卿!下手倒是果决!一个队主,手下也管着百八十号敢杀敢拼的汉子,说斩就斩了,他就不怕那些兵痞心中不服,闹将起来,甚至暗中给他使绊子、打闷棍?这可不是太学里论辩经义,一个不慎,是真会出人命的。”
尹纬将一盏沏好的茶推到吕光面前的矮几上,淡淡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王曜此人,外示儒雅,内怀刚断。他既敢行此霹雳手段,必是权衡过利弊,亦有其掌控局面的自信。观其昨日处置,先立威于众,后施恩于个别,再安抚百姓,一套下来,可谓章法井然。那些士卒虽野,却非全然不明利害,在军法刀剑与上官权势面前,暂时低头,乃是常情。”
吕光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点头道:
“不错,是这个理。看来毛兴这蛮子,倒是慧眼识珠,给吕某推荐了个有意思的人物。”
正说话间,帐外亲兵禀报:
“将军,王参军到!”
“请他进来。”吕光放下茶盏。
帐帘掀动,王曜快步走入,依旧是那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两档铠,对着吕光与尹纬抱拳行礼:
“末将王曜,拜见吕将军。”
吕光笑容满面,抬手虚扶:
“子卿来了,不必多礼,坐!”
待王曜在尹纬下首的席位上坐下,吕光便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
“子卿啊子卿,你昨日可是做得好大事!一队之主,说斩就斩了,他手下那百八十号人,可都是刀头舔血的悍卒,你就不怕他们心中怀恨,暗中使绊,甚或找个机会,打你的闷棍?”
王曜未料到吕光会有此一问,但随即神色坦然,微微一笑,朗声答道:
“将军说笑了,曜行的是正道,依的是国法军律,事前三令五申,光明磊落。彼等明知故犯,自寻死路,末将依律裁处,何惧之有?纵有些许隐患,也不过是疥癣之疾,岂能因噎废食?更何况......”
他语气转为沉肃:“正是因为我大秦军中,以往对此等害群之马过于宽纵,以致军纪败坏,荼毒百姓,失了民心,才使得梁、益二州之地,叛服无常,难以真正掌控。若因怕这怕那,便对如此恶行姑息养奸,则我军与流寇何异?又何以称王师?何以安巴蜀?”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胆魄,也点出了问题的根源。
吕光听罢,与尹纬对视一眼,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他抚掌笑道:
“好!说得好!子卿见识,果然不凡。”
他转而向尹纬使了个眼色。
尹纬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曜,忽然问道:
“子卿,依你之见,我等此番提兵两万,深入蜀地,当如何用兵,方能竟全功?”
王曜心知这是考校来了,他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将军与景亮兄智谋深远,早已智珠在握,又何必再让曜班门弄斧?”
吕光大手一挥,故作不耐烦道:
“诶!叫你说你就说,此处又无外人,但说无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嘛!”
王曜见推辞不过,便收敛笑容,正色道:
“既如此,王曜便妄言了。窃以为,此番入蜀用兵,千头万绪,然其大略,只在两条。”
“哦?哪两条?”
吕光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兴趣。
“其一,在于‘安民’。”
王曜伸出食指:“蜀地民情复杂,赵宝、李乌之流能聚众作乱,固有其野心,亦因以往吏治不清,军政苛暴,民有怨气,或被胁从。此番王师征讨,非比流寇复仇。故而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被裹挟之民,务必要秋毫无犯,力求安稳。严明军纪,抚恤流亡,使其知王师之仁,则乱民之根基自溃,我军方能站稳脚跟,粮道方能畅通。此乃攻心之上策。”
“其二,在于‘歼首’。”
他伸出第二指:“对于叛党首恶如赵宝、李乌,以及趁火打劫的晋军毛穆之所部,则务必要集中兵力,大创尽歼!务必打得狠,打得疼,使其胆寒,不敢再存觊觎之心,再生反叛之念。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真正安定益州,使陛下无西顾之忧。”
他顿了顿,语气又转为谦逊:
“至于具体的进军路线、攻防战术,如何调动敌军,如何选择战机,此等微末之术,非曜所长,想来将军与景亮兄早已成竹在胸,自有妙算,曜便不班门弄斧了。”
吕光听罢,哈哈大笑,指着王曜对尹纬道:
“景亮!子卿所言,与你前日所论‘剿抚并用,恩威兼施’之策,可谓不谋而合矣!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尹纬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
“子卿见识明达,能抓住根本,在学舍纵论时,我便已体察。”
王曜连忙拱手:“二位过誉了,曜愧不敢当。”
帐内气氛一时颇为融洽。
三人又就着蜀中舆图,详细谈论了一番进入蜀地之后,如何进军,如何保障粮道,以及最终解阆中之围、应对毛穆之晋军的可能方略。
吕光虽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对山川地理、敌我兵力对比探查得极为详尽;
尹纬则不时插言,分析各方势力动向与潜在风险,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王曜大多时候静听,偶有补充,亦能言之有物。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曜见主要事项已商议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辞。
吕光也未多留,嘱咐他回去好生整军,不日即将开拔南下。
王曜再次行礼,转身大步出了帅帐。
望着王曜离去的背影,帐帘落下,吕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作一声悠长的慨叹。
他重新倚回软榻,摩挲着手中的核桃,目光有些复杂地望向帐顶,喃喃道:
“华阴……桃峪村……不过秦岭深处一偏僻山村,竟能蕴育出这等人物……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随即又转化为一丝落寞与无奈。
“可叹某家,费尽心血,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却多是碌碌庸才,尤其永业(吕绍)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知与长安纨绔厮混,贪恋繁华,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侍立一旁的亲兵皆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尹纬默默地将凉了的茶汤泼掉,重新斟上一盏热的,放到吕光面前,然后站起身,走到吕光侧前方,平静地开口道:
“将军何必过于苛责?儿孙自有儿孙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永业其人,性情豁达,不乐拘束,于经纶济世之学问或非所长,然观其待人接物,长袖善舞,与京师各色人等皆能相处融洽,此亦是一种才能。乱世之中,未必只有沙场建功、朝堂论政方是正途。或许他日机缘巧合,永业另辟蹊径,其成就未必便小于将军今日之期许。”
吕光默默听着尹纬的劝慰,知道他这话多半是宽慰之辞,想起儿子吕绍那副油滑模样,再对比方才王曜的沉稳干练,心中那点期望终究是落空居多。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将手中那对核桃捏得咯吱作响,却再无言语。
帐内,茶香依旧袅袅,却仿佛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