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浊酒谢宾朋(2/2)
董璇儿亦随王曜向七人敛衽为礼,轻声道:
“谢过诸位世兄今日鼎力相助,妾身感激不尽。”
杨定、吕绍连称“弟妹客气”,徐嵩、尹纬微笑还礼,胡空、邵安民、韩范则略显局促地连忙还礼。
敬罢同窗,二人转至西厢一桌。
此席皆是女眷,柳筠儿与安邑公主苻笙并肩而坐,阿伊莎则与胡空妻女同席。
柳筠儿今日仍是一身水碧罗裳,风姿清雅,见新人来,莞尔一笑,眸中带着些许感慨;
苻笙公主衣着简素,气度雍容,含笑注视;
胡空之妻张氏荆钗布裙,面色微赧,其女丫丫乖巧依偎母亲身侧,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盛装的董璇儿。
阿伊莎一身火红龟兹舞裙,银铃灿灿,脸上胭脂浓艳,笑容明媚如盛夏骄阳,然细观之下,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落寞,终究未能全然掩住。
王曜执爵至此,目光掠过阿伊莎时,心头如被细针刺痛,呼吸微微一滞。
他强定心神,向苻笙、柳筠儿道:
“公主殿下、柳行首,今日屈尊降临,蓬荜生辉。曜在云韶阁佣书期间,多蒙柳行首照拂;公主殿下于杨兄处亦屡施援手,恩情难忘。”
又转向胡空妻女,语气更为温和:
“胡家嫂嫂,丫丫,今日也辛苦了。”
最后,目光终是落在那团火红身影上,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句:
“阿伊莎……多谢你能来。”
董璇儿敏锐察觉王曜情绪波动,不待他多言,已上前一步,主动执起阿伊莎的手,声音柔婉却清晰:
“阿伊莎妹妹,今日你能来,姐姐心中不知多欢喜。前番在龟兹春,妹妹一席话,令姐姐汗颜亦感佩。这杯酒,姐姐敬你,愿妹妹永如今日,明艳快活,诸事顺遂。”
说着,自碧螺盘中取过一爵酒,目光诚挚地望着阿伊莎。
阿伊莎眼中水光骤现,旋即被她用力眨去,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反手握住董璇儿的手,声音依旧清脆:
“董姐姐,王大哥,你们大喜的日子,阿伊莎真心为你们高兴!”
她亦取过一爵酒,朗声道:
“这酒,祝姐姐姐夫恩恩爱爱,平平安安!我们龟兹人有句话,真心祝福比天山上的雪莲还珍贵!我干了!”
仰头饮尽,动作爽利,一如往日。
只是放下酒爵时,指尖微微发颤,裙上银铃随之发出一阵细碎清响。
柳筠儿见状,柔声接口:
“子卿,璇儿姑娘,良缘天定,望你们惜福惜缘。”举杯浅酌。
苻笙亦微笑颔首:
“子卿,璇儿和我可是情同姐妹,你日后可要好好待她,你若敢欺负她,看我饶不了你!”
众人闻言,无不欢笑。
胡空妻女则慌忙起身,连声道贺,张氏更拉着丫丫让小姑娘说吉祥话,丫丫稚声稚气道:
“祝王叔叔、董婶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童言无忌,引得众人莞尔,稍稍冲淡了方才微妙的伤感。
第三处,则设于院中那株老槐树下,席间正是后来而至的卢壶、裴元略、田敢,帕沙则陪坐末位,神情局促中带着荣幸。
卢壶神色较讲堂上温和许多,裴元略正与田敢谈论着关中农事与边塞军情,田敢虽卸甲胄,坐姿依旧挺直,认真倾听。
王曜与董璇儿近前,整衣肃容,深深一揖。王曜恭谨道:
“卢公、裴公、田兄,今日劳动尊驾,曜惶恐亦感铭五内。卢公平日督导学业,谆谆教诲,如沐春风;裴公授我农事,身体力行,惠泽乡里;毛将军与田兄多次回护,恩深义重。诸位师长厚爱,曜没齿难忘。”
言毕,与董璇儿双双敬酒。
卢壶捻须,缓声道:
“子卿,王祭酒虽未亲至,然期许之心殷切。尔乃太学翘楚,天王亲授之羽林郎。今既成家,当思立业,望你不负众望,早日为国效力。”言罢举杯沾唇。
裴元略则爽朗一笑:
“好!观你宅院布置,新妇贤淑,老夫甚慰!莫忘田亩根本,此乃立国之基,安民之本!”言罢亦满饮一爵。
田敢起身,还礼抱拳:
“王郎君,将军常赞郎君见识不凡。家室既立,根基乃固,望郎君前程似锦,他日疆场或庙堂,再建新功!”说罢,亦痛饮一爵。
最后,王曜目光落在帕沙身上,见他身着簇新胡袍,双手因紧张而紧紧攥着膝上布料,心中顿生无限感慨。
他上前一步,执起帕沙粗糙双手,声音微颤:
“帕沙大叔,去岁初春,若非您与阿伊莎仗义相救,施以回春妙手,王曜早已是南郊乱葬岗一具枯骨。此恩此德,重于泰山。今日您能来,如同曜之长辈亲临,请受曜一拜!”说着,便要躬身。
帕沙慌得急忙站起,双手乱摇,生硬的官话夹杂着浓重胡音:
“使不得!使不得!子.......王郎君是贵人,又是太学生,将来要做大官的!我们小民……小民只是碰巧,碰巧……郎君不嫌弃我们胡人,肯请我们来吃酒,大叔……大叔已是万分高兴!”
语无伦次,眼中却已泛起浑浊泪光。
敬酒一周,王曜已连饮十数爵,虽皆是浅酌,然酒意混杂着澎湃心潮,渐渐上涌。
他返回主位,环视满院宾朋:
杨定、吕绍仍在与徐嵩、尹纬、胡空、邵安民、韩范等人高声谈笑,纵论古今,胡空虽面色仍显苍白,然笑容真切;
柳筠儿正与苻笙低声私语,目光不时扫过院内;
阿伊莎已坐回席间,侧耳听着胡空妻女说话,脸上强撑的笑容掩不住眼底空茫;
卢壶、裴元略、田敢则与王伍、李虎、王铁等人交谈,询问乡间农事、猎虎细节;
母亲陈氏则立于廊下,指挥仆妇添酒,目光却始终不离自己与璇儿,那佝偻的背影、鬓边早生的华发,在喧闹红烛映照下,格外刺目。
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桃峪村青山绿水,母亲灯下纺织,供他读书;只身赴长安,沿途饿殍,官道险遇;龟兹春内,死里逃生,阿伊莎彻夜守护;太学门前,寒士受辱,同窗初识;
崇贤馆激辩,羽林授勋,籍田农课;南山猎虎,华阴破案,疏勒阁风雪,直至终南诡梦,董府水榭惊澜,太学东门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岳丈”……
乱世浮沉,命如飘萍,他一个弘农寒门学子,竟能得太学深造,得遇诸多良师益友,得更得红颜垂青,缔结连理……
这其中,有多少是凭自身奋力挣扎,又有多少是仰仗眼前这些人的扶持与庇护?
思及此处,胸中积郁的万千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热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手中酒爵,漾开圈圈涟漪。
他猛地举起那爵混着泪水的酒,面向满院宾客,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嘶哑:
“诸位!诸位师长!诸位兄弟!诸位亲朋!”
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聚于他一身。
董璇儿担忧地望向他,欲言又止。
陈氏亦停下手中活计,愕然看向儿子。
王曜泪流满面,继续道:
“曜,一介寒微,身无长物。蒙母亲含辛茹苦,节衣缩食,送入学堂,方有今日立足太学之机;蒙诸位师长不弃愚钝,倾囊相授,方明经世济民之道;蒙子臣、永业、元高、景亮、文礼、安民、伯序诸位同窗,不以曜出身鄙陋,真心相交,砥砺前行;蒙帕沙大叔、阿伊莎姑娘救命之恩,再生之德;蒙虎子、伍哥、铁娃,乡情深厚,千里奔波前来相助;蒙公主殿下、田兄、柳行首以及今日未能亲至的……诸多师友,一路扶持,回护有加!”
他每说一句,便向那一方向深深一揖,泪水涔涔,洒落衣襟。
“若无诸位,焉有王曜今日?焉有此宅院灯火,焉有此杯中之酒,焉有此身侧之人?”
他猛地转身,目光最终定格在廊下那同样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母亲身上。
下一刻,在满院宾客惊愕目光中,王曜推开欲搀扶的董璇儿,踉跄几步,来至庭中,面向陈氏。
“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青石板上!青衫下摆沾染尘土,他浑不在意,以首叩地,泣不成声:
“娘!不孝儿王曜……叩谢娘亲养育之恩!十八载春秋,娘为儿熬白了头,累弯了腰!田间地头,灶前灯下,儿之一粥一饭,一丝一缕,皆是娘之心血!儿今日成家,皆拜娘亲所赐!此恩此德,儿……儿百世难报!”
声裂长空,情动四座。
陈氏早已泪如雨下,呜咽着说不出话,只想上前扶起儿子,双腿却如同灌铅,挪不动半步。
董璇儿亦是珠泪滚滚,忙趋步上前,随王曜一同跪倒,颤声道:
“婆婆……”
满院宾客,无论尊卑长幼,见此人伦至情,无不为之动容。
杨定虎目泛红,吕绍收敛笑容,徐嵩轻声叹息,尹纬默默转开视线,胡空、邵安民、韩范皆面露戚戚之色,柳筠儿以袖拭泪,阿伊莎低头掩面,帕沙喃喃祷告胡神,卢壶、裴元略相视颔首,田敢亦面露感慨,李虎、王伍、王铁等更是早已热泪盈眶。
烛火跳跃,映照着庭中跪地泣母的青衫新郎,与那廊下佝偻垂泪的慈母,将这乱世中短暂而珍贵的团圆与感恩,深深镌刻于此夜长安,此座寻常宅院之中。
卢壶、裴元略、田敢等皆静默观之,面露感慨,深知此子至情至性,真热血男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