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长安春近(2/2)
她话锋微转,语气渐沉:
“然,你需谨记,王先生非是池中之物,其志在经国济世,前程远大。且他身边……已有红袖添香,你我身在此间,更当自知。存一分敬慕之心即可,切莫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否则,徒惹烦忧,最终伤及的,还是自己。”
她话语恳切,带着过来人的肺腑之言。
阿蛮听着,初时脸上的羞红渐渐褪去,转为一丝苍白,她咬了咬唇,眼中泛起些许泪光,终是低下头,轻声道:
“柳行首,我……我明白了,阿蛮不敢有非分之想,多谢行首提醒。”
柳筠儿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轻叹。
她久历风尘,看惯情爱纠葛,深知身份云泥之别下的情愫,多是镜花水月。
她自身与吕绍,尚前途未卜,又岂愿见阿蛮这单纯丫头陷入无望的痴念之中。
离开云韶阁,王曜心中记挂阿伊莎父女,便信步向东,往十里坡的“龟兹春”酒肆行去。
酒肆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门庭似乎更显整洁,檐下挂着一串新制的、以彩石和铜片缀成的风铃,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为这朴拙的胡肆添了几分灵动。
推开柴扉,正在柜台后擦拭酒具的帕沙抬头见是他,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迎了上来,粗糙的大手拍了拍王曜的臂膀:
“子卿!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
言语间满是熟稔与亲切,俨然已将他视作自家子侄。
“大叔,近来可好?生意如何?”
王曜含笑拱手,目光扫过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店堂。
“好好,托你的福,去岁下半年生意渐好,今年开春后往来客商更是多了不少,阿伊莎还和我商量,看要不要再盘下临街一个店面,再招一个伙计呢!”
帕沙笑道,目光却不自觉地往内间瞟去,带着几分了然的促狭。
“阿伊莎在后面整理酒窖,念叨你好几回了,我这就去唤她。”
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王曜按在一张干净的胡床上,又忙着去灶间张罗酒食。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阿伊莎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般飞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新裁的藕荷色夹袄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同色的细密绣花,鬓边簪着一朵刚从野外采来的、带着露水的淡紫色野花,明媚鲜妍,见到王曜,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落入了星辰,嘴角扬起灿烂的弧度:
“子卿!你总算想起我们啦!我还以为你被太学的经卷埋住了,或是被长安城里的繁华迷了眼呢!”
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叮咚作响,瞬间驱散了王曜心头的几分阴霾。
她毫不避嫌地挨着王曜坐下,一股混合着蒲桃酒香与少女体息的淡淡馨香萦绕过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近来琐事,语速快而清晰:
“子卿你看,这风铃是我和阿爹一起做的,好看吗?声音可清脆了!还有啊,我们新酿的一批葡萄酒,这次用了不同的法子,味道更醇厚了,待会儿你一定要尝尝!前日有个从西域来的客商,赞我烤的胡饼比他家乡的还香脆呢!后院的母鸡也争气,开了春,下的蛋又大又多……”
她的话语鲜活而充满生机,仿佛将整个龟兹春酒肆的烟火气都带到了王曜面前。
王曜听着她清脆的话语,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清澈见底、毫无阴霾的眸子,心中因梦境和董璇儿之事带来的沉郁,似乎也被这温暖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冲淡了几分。
他含笑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目光温和。
然而,他眉宇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以及偶尔停顿的瞬间,终究未能逃过阿伊莎敏锐的眼睛。
她停下关于母鸡下蛋的滔滔不绝,凑近前来,歪着头仔细打量王曜的脸色,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子卿,你今日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可是……在学业上遇到烦心事了?我瞧你方才进来时,眉头就微微蹙着。”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了然,压低了声音,“还是……和那位董姐姐闹别扭了?”
王曜一怔,未料她竟如此直接地点破。
他与董璇儿之事,虽未明言,但自终南山归来后,太学间已有风闻,想来也传到了阿伊莎耳中。
他看着她清澈透底的目光,知道瞒她不过,也不想瞒她,便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阿伊莎见他如此,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通透与担忧,伸手轻轻扯了扯王曜的衣袖:
“我都听说了,去年十一月,你们一同去了终南山,你还大病了一场……可担心死我了!那董家姐姐,想来是极好的人品,你们……”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但很快又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子卿,你若与她两情相悦,便该珍惜。我……我只要能时常见到你,知道你安好,便心满意足了。名分什么的,我不在乎的。”
她说着,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你莫要因我……而有所顾虑,耽误了良缘。”
王曜心中大震,看着阿伊莎那双全然信赖、毫无怨怼,甚至带着鼓励意味的眼眸,一股强烈的愧疚与感动如同潮水般交织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那手指纤细却带着常年劳作的微茧,触感真实而温暖,低声道:
“阿伊莎,我……你何苦如此……”
“真的,子卿。”
阿伊莎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急切而真诚,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彻底传达给他。
“董姐姐是县令千金,知书达理,与你门第相当,才是良配。你……你切莫辜负了她。”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说起来,董姐姐自终南山回来後,好似许久未有音讯了?你们……没再见面么?”
王曜眉头紧蹙,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与一丝不易察覺觉的不安:
“已是近三月了,毫无消息。我去岁年底曾试图投帖问安,亦石沉大海。或许……或许于她而言,终南之事,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或是我何处得罪了她……”
“一时兴起?得罪?”
阿伊莎立刻打断他,秀眉蹙起,语气带着几分责备。
“子卿,你怎可如此想?董姐姐是官家小姐,名节何其重要!她既肯与你同游终南,共历艰险,又在你病中那般照料,怎会是一时兴起?近三月毫无音讯,这绝非寻常!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或是她自身……”
她越想越觉不安,脸色也微微发白,推了推王曜的手臂。
“你莫要在此胡思乱想了,应当主动去董府探望一番才是!万一……万一真有什么事情呢?你在此空自烦恼,岂非徒劳?”
阿伊莎的话语如同惊雷,接连炸响在王曜耳边。
是啊,以董璇儿的性子,若只是寻常闹别扭或生气,断不会沉寂如此之久,连投帖都不回!
联想到终南山那场预示不祥的梦境中,董璇儿那凄厉的“子卿救我!”以及最终利箭穿心的惨状,还有王嘉所言“红颜薄命,山河破碎”,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惧骤然攫住了他的心,令他几乎窒息。
难道……璇儿她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之前的怅惘犹豫被一种急切的恐慌所取代:
“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董府看看!”
言罢,也顾不得帕沙刚端上来的、冒着热气的酒食,只向闻声出来的帕沙匆匆一揖,甚至来不及多说,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酒肆,径去坊间急切地寻找马车。
阿伊莎追出酒肆门口,倚着门框,望着王曜急匆匆奔向巷口、拦住一辆牛车、急切地吩咐车夫赶往城内安仁里方向的背影。
春日午后的暖阳照在他青色的袍服上,勾勒出他挺拔却因焦灼而显得有些紧绷的身形,扬起的尘土在光影中飞舞。
她静静地站着,脸上努力维持着方才劝解他时的明朗与豁达,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
然而,当那马车辚辚起动,迅速消失在街角之后,她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失落,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荡漾开来,终究是无法全然掩饰。
春风拂过她鬓边那朵淡紫色的野花,花瓣微微颤动,似也感知到了少女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滋味,那强颜欢笑之下,深藏的理解、成全,与一丝无法挥去的淡淡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