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太虚幻境(2/2)
视线在血红中模糊,又渐渐清晰。
竟是一片富丽堂皇却气氛诡异的宫殿深处。
吕绍醉卧于锦榻之上,面色潮红,鼾声如雷,手中还攥着一只金杯。
酒气弥漫,案上杯盘狼藉。
忽而,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那人身着暗色锦袍,面容与吕绍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尽是阴鸷与狠戾。
他手中提着一柄寒气森森的利剑,目光落在酣睡的吕绍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贪婪的笑意。
吕绍似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金杯自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惊动了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看清来人面容,那剑光已然如毒蛇般闪动……
吕绍圆脸上的惊愕与茫然瞬间凝固,喉间一道红线迅速扩大,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华贵的锦褥。
那身影立于榻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吕绍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直至气息全无,方才俯身,拾起那滚落在地的金杯,指腹摩挲着杯沿,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地府寒冰:
“永业我弟……莫怪为兄……这吕氏基业,你担不起……”
而在另一片模糊的背景下,尹纬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青衫,神色却不再是太学中的冷峭孤高,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机谋与冷静。
他立于一名气势雄浑、颇具枭雄之姿的将领身侧,似在低声献策,指尖划过舆图,所点之处,皆燃起烽烟。
那将领微微颔首,似对尹纬颇为倚重。
王曜努力辨认,却始终辨不出这将领是谁!
尹纬的目光偶尔抬起,扫过虚空,与王曜的“视线”相遇,竟无半分惊异,嘴角反而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洞悉世情的漠然笑意,仿佛在说,看吧,这便是乱世的选择与归宿。
一幕幕惨剧,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王曜眼前飞速流转、交织、破碎。
挚友横死,红颜玉殒,恩人惨遭屠戮,同窗或壮烈或窝囊地走向各自的终局……
巨大的悲痛、无力的愤怒、彻骨的冰寒,如同滔天巨浪,一重又一重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想要呐喊,想要挣扎,想要改变这一切,却如同被困在无形的琥珀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他在心底疯狂地嘶吼,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与混乱中剧烈翻腾,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
然而无数混乱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又接踵而至,如同奔腾的野马,践踏着他的神识。
金戈铁马,血海尸山,宫阙倾颓,百姓流离……
他看到了天王苻坚那曾经威严的面容上写满了悲怆与不甘,看到了平原公苻晖在乱军之中狼狈奔逃,看到了慕容农、胡空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烽烟中浮现,带着各异的神情……
最终,所有的景象都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裹挟着他向下沉沦,沉向那冰冷彻骨、万劫不复的深渊。
“子卿!子卿!”
“子卿兄!你醒醒!”
“子卿,你怎么了!”
焦急的呼唤声,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穿透了那厚重窒息的梦魇。
王曜猛地睁开双眼,额上冷汗涔涔,瞬间浸湿了鬓角。
剧烈的头痛如同有钢针在颅内搅动,浑身关节酸痛难当,仿佛被拆散重组过一般,喉咙干灼如同火燎。
他发现自己仍躺在终南山王嘉庐舍那简陋厢房的硬板地铺上,帐幕的顶篷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杨定、吕绍、徐嵩、尹纬的脸庞围在四周,神色间充满了担忧。
董璇儿更是半跪挤在最前面,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秀眉紧蹙,眼中水光盈盈,纤纤玉指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腕,指尖冰凉。
“子卿,你总算醒了!”
杨定见他睁眼,松了口气,洪亮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后怕。
“你方才浑身抽搐,呓语不断,说什么璇儿、报仇、救命……可吓坏我等了!”
吕绍也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心有余悸:
“是啊是啊,脸色红得吓人,一摸额头,烫得跟炭火似的!”
徐嵩温和的脸上满是忧色,递过一碗温水:
“先别说话,喝口水润润喉,你怕是昨日冰钓,吹了寒风,邪气入体,发起高热了。”
尹纬虽未言语,但那惯常冷峭的目光中也少了几分淡漠,多了些许审视与凝重。
王曜目光涣散,怔怔地环视众人,梦中那惨烈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翻涌,与眼前鲜活关切的同窗面孔重叠交错,一时间竟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幻。
他看到杨定英武的脸上满是关切,而非浴血决绝;看到徐嵩依旧温文尔雅,而非披发骂贼;看到吕绍圆脸上是真切的惊慌,而非临死前的意外恐惧……
还有董璇儿,她还好端端地在这里,紧握着他的手,眼中只有对他的担忧,而非那利箭穿心时的绝望与哀求。
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神激荡,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猛地抓住董璇儿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但他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
“子卿?你怎么了?别吓我……”
董璇儿被他眼中的惊恐与混乱吓到,声音带着哭腔。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
苻笙和柳筠儿也从隔壁闻声赶来,见状皆是花容失色。
苻朗与王嘉也自书房走出,步入厢房。
苻朗见王曜面色潮红,眼神涣散,呼吸急促,不由蹙眉道:
“看这情形,怕是染了严重的风寒,山中风寒非同小可。”
董璇儿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礼数,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立于门边的王嘉,声音带着哭音和急切:
“王先生!子卿他……他这是怎么了?您快给看看啊!”
王嘉缓步上前,他并未把脉,只是凝神细看了王曜片刻,尤其在他那惊魂未定、交织着痛苦与迷茫的双眸上停留良久。
王曜此刻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眼望向这位隐居山林的异人,四目相对,王嘉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看穿了他方才所经历的那场惊天梦魇。
良久,王嘉方收回目光,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对满怀期待的众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
“心神激荡,外邪乘虚而入,风寒已深,病势……不小。”
他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焦虑不安的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董璇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比王曜还要苍白,紧咬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杨定、徐嵩等人亦是面色凝重,这深山之中,缺医少药,若王曜病势沉重,后果不堪设想。
王曜听着王嘉的宣判,感受着周身如焚的燥热与刺骨的寒意交替侵袭,耳畔嗡嗡作响,同窗们关切的低语、董璇儿压抑的抽泣、窗外呼啸的山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意识再次变得沉重,眼前众人的面容开始晃动、模糊,仿佛又要被拉回那无尽黑暗、充满血色与死亡的梦魇深渊。
唯有手腕上董璇儿那冰冷而执拗的触感,和内心深处对那预言般梦境的无边恐惧,异常清晰地纠缠着他,一同坠向茫然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