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疏勒阁表心迹(2/2)
“董姐姐,你讲得真好,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董璇儿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地道:
“我虽未亲临现场,但在华阴那段时日,与子卿一同查案,倒也听他说起过一些。对了,说起查案,那赵贵命案亦是曲折离奇,子卿于刑名一道的敏锐,着实令人惊叹。”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另一段她与王曜共有的经历。
阿伊莎果然又被吸引,缠着要听破案的过程。
董璇儿便又将王曜如何勘查现场,如何从尸身指甲的褐色污渍、位置存疑的索债字条、一枚精致的银质耳挖勺等细微处发现端倪,如何推断凶手伪造密室,最终如何锁定真凶乃是赵妻龙氏与其奸夫吴仁义合谋的经过,娓娓道来。
她言语间,自然地带出了自己如何“从旁协助”,如何“无意间”提供线索,将一段王曜主导的破案过程,讲述得仿佛是她与王曜并肩携手、默契配合一般。
“……那龙氏心思缜密,利用窗棂机关制造密室假象,又亲笔书写索债字条,企图嫁祸债务纠纷。若非子卿明察秋毫,识破其奸计,此案恐难水落石出。”
董璇儿总结道,语气中带着对王曜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是一丝与有荣焉的意味。
阿伊莎听得入神,对王曜的钦佩又深一层,但听着董璇儿口中频繁出现的“在华阴”、“与子卿一同”、“听他说起”,尤其当董璇儿语气轻柔地提及“桃峪村风光甚好,山清水秀,子卿的母亲陈氏更是贤良温和,待人极是亲切”时,她心中那点因醉酒而模糊的酸涩,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泛了上来。
董姐姐……竟然连子卿的老家都去过了,还见过他的母亲。
自己与子卿相识更早,相伴时日更长,却至今未知华阴是何模样,未尝见过那位养育了子卿的慈母。
一丝失落与微妙的嫉妒,如同细小的冰刺,轻轻扎在心尖上。
她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晃动的紫色酒液,默默不语。
然而,这丝不快并未持续太久。
酒意蒸腾之下,阿伊莎的心思也变得简单而直接。
她抬起眼,望着身旁王曜清朗的侧影,看着他沉静聆听的模样,心中忽然豁然。
董姐姐家世好,人又漂亮聪明,与子卿似乎还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可那又怎么样呢?子卿待自己的好,是实实在在的。
他会在风雪天穿着自己做的棉袍,会因担忧自己和阿达而匆匆赶来,会那样珍重地收下那副朴素的皮护臂。
他心中,定然是有自己的位置的。
只要他心中还有自己,还对自己和父亲好,那么,他身边是否还有别的红颜知己,如董姐姐这般出众,或者还有其他人……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吧?
这乱世之中,能得他一份真心相待,能时常见到他安然无恙,已是莫大的幸运。
自己一个胡商之女,还能奢求多少呢?想通了此节,阿伊莎心中那点芥蒂竟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一种只想珍惜眼前此刻的单纯快乐。
她重新拿起一块蜜汁果仁油馕,小口小口地吃着,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那片刻的酸涩。
她不再去细究董璇儿话语中的深意,只觉阁内暖融,酒食甘美,能坐在子卿身边,听着他(哪怕是经由董璇儿之口)的故事,已是很好。
董璇儿何等敏锐,阿伊莎那瞬间的黯然与随后的释然,虽细微,却未逃过她的眼睛。
她心中微叹,这胡女倒也识趣,懂得分寸。
面上却愈发笑得温婉,又寻了些长安趣闻与西域风物来说,引着阿伊莎说话,不令场面冷下。
王曜坐于其间,听着两位女子围绕着自己过往的种种叙说,心中滋味难言。
阿伊莎的纯真关切令他感动亦负疚,董璇儿巧妙的话语与不时投来的、隐含深意的目光,则让他如坐针毡。
他多数时间沉默,只在被问及时简短应上一两句,酒却一杯接一杯,饮得比平日都快些。
那三勒浆初入口甘醇,后劲却足,他虽酒量尚可,此刻也觉得额角微微发胀,周身暖意盎然。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悄然转变。
原本灰白的天光,不知何时染上了沉沉的暮色,透过雕花窗棂上糊着的洁白的高丽纸,映得室内烛光愈发显得明亮温暖。
风雪之声似乎也小了些,只余下细碎的、绵密的簌簌之音,更衬得阁内一派安逸。
帕沙年长,饮得虽不少,却还保持着几分清醒。
他看了看窗外昏暝的天色,又看了看面泛桃红、眼神已见迷离的女儿,再瞧瞧那虽坐得笔直、眉间却隐有倦意的王曜,心中计量已定。
他扶着食案边缘,缓缓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对着王曜使了个眼色,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子卿,大叔饮得多了些,有些气闷,你陪我到廊下透透气可好?”
王曜正欲摆脱这微妙的气氛,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起身,应道:
“自当奉陪。”
他又向董璇儿与阿伊莎微微颔首:
“我陪大叔稍作歇息,去去便回。”
董璇儿抬眸,目光在帕沙与王曜面上一扫,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她随即又转向正揉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阿伊莎,亲昵地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散乱的发辫,柔声道:
“妹妹可是乏了?要不要靠着我歇息片刻?”
竟是全然不再理会王曜与帕沙的去留,只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阿伊莎身上。
王曜见状,不再多言,随在步履略显蹒跚的帕沙身后,向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去。
碧螺悄步上前,无声地为他们拉开房门。
一股挟带着雪气的清冷空气瞬间涌入,与阁内的暖香交融,令人精神一振。
二人前后脚走出“疏勒”暖阁,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内里的温暖、烛光、酒香以及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絮语,尽数隔绝。
廊道里光线晦暗,只有远处楼梯口悬挂的琉璃风灯投来微弱的光芒,映着廊柱与地毯上繁复的异域图案。
寒气扑面而来,王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方才饮下的酒意,似乎也在这冷冽中清醒了几分。
他不知帕沙特意叫他出来,究竟有何话要说,只得静立一旁,等待老者开口。
帕沙并未立刻说话,只是踱步到廊道一侧的窗边,望着窗外已被暮色与飞雪笼罩的、模糊不清的街景,佝偻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