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季考(1/2)
时序流转,倏忽已至十月下旬。
关中之地的初冬,寒意渐浓,朔风自北而来,掠过太学巍峨的殿阁楼宇,拂过庭院中苍郁的古柏,带起一阵阵萧瑟的呜咽。
柏叶虽未尽脱,然色泽已转为深沉的墨绿,边缘蜷缩,透着一股子倔强的苍劲。
晨起时,阶前廊下常见薄霜,在初升的冬日下泛着清冷的光,学子们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季考在即,太学内的气氛较往日更添了几分肃穆与紧张。
丙字乙号舍内,炉火早已生起,橘红色的火焰在陶盆中跳跃,驱散着侵入室内的寒意,却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备考压力。
王曜每日仍是规律地奔波于学舍、崇贤馆与云韶阁之间,佣书授课,分毫不辍。
案头堆积的经籍注疏、律令条文、过往策论,较平日又高了几分。
他并非临时抱佛脚之人,平日根基打得牢靠,此刻更多是温故知新,梳理脉络。
柳筠儿似也知他备考紧要,所托付的抄录文书较往日少了几分,且多是些南朝乐府清商旧曲,誊写之时,亦可借此舒缓心神,默诵经典。
灯火常常摇曳至深夜,映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影。
偶尔抬头,望见窗外漆黑天幕上疏朗的寒星,便想起籍田里越冬的麦苗,想起“龟兹春”那温暖的炉火,心中那份“学以致用”的信念便愈发坚定。
徐嵩依旧是舍中最勤勉的一个,作息刻板得如同滴漏。
他将经义要点、律令关键处以蝇头小楷抄录于纸条之上,便于随时温习,案头整理得一丝不苟。
其备考,重在一个“稳”字,力求无遗漏,无偏差。
杨定对此番季考,显是下了狠心。
他素来不耐经义章句,尤厌琐碎考证,然自上次被尹纬点破身处太学的政治意味后,似憋着一股劲,要将这“圈禁”般的日子熬出个名堂。
时常可见他拧着浓眉,对着《春秋》三传或《周礼》注疏喃喃自语,时而烦躁地以拳捶额,引得吕绍窃笑不已。
吕绍自己则仍是那副能躲则躲、能拖则拖的脾性。
若非杨定每日虎视眈眈地督促,加之其父吕光新立大功,他深恐考得太差丢了颜面,怕是连书本都懒得翻开。
饶是如此,他也是能偷闲便偷闲,不是抱怨天冷砚台冻墨,便是借口臀股旧伤未愈,需得多躺卧休息,常被尹纬不咸不淡地刺上几句。
尹纬依旧是那副疏懒模样,仿佛季考于他不过是场寻常集会。
他案头书籍并不见增多,仍是那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鬼谷子》、《韩非子》并一些杂家著述,时而翻阅,大多时候则是倚枕假寐,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然其偶尔睁开眼时,眸中闪过的精光,却显见其胸中自有丘壑,并非真个浑不在意。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打在窗棂上,飒飒作响。
王曜刚从云韶阁抄书归来,刚到丙院门口,青衫下摆溅了些许泥渍,正欲回舍更换,却见邵安民撑着一柄油伞,自太学东门方向匆匆而来,见到王曜,忙上前几步,低声道:
“子卿,适才在东门,我见着阿伊莎姑娘了。”
王曜一怔,脚步顿住:
“阿伊莎?她来太学何事?”
这般天气,她怎会独自前来?
邵安民面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她说见天寒了,亲手为你赶制了一件棉衣,特地送来。只是……东门守值的甲士恪尽职守,言说太学重地,闲杂人等,尤其女子,不得擅入,任她如何说,只是不肯放行。我恰好路过,见她焦急,问明缘由,便答应进来替你传个话。”
王曜闻言,心中猛地一暖,随即又是一紧。
暖的是阿伊莎这份细致入微的关切,在这寒意料峭的冬日,犹如一股暖流注入心田;
紧的则是她一个胡商女儿,为了给自己送衣,竟冒寒前来,还被甲士拦在门外,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不及多想,对邵安民匆匆一揖:
“有劳邵兄!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向东门疾步而去。
邵安民看着他匆匆背影,摇头笑了笑,自往舍区去了。
王曜方才与邵安民的交谈,那边吕绍正巧从窗缝里瞥见,他眼珠一转,扯了扯身旁正与经书较劲的杨定,低笑道:
“子臣快看!子卿方回,又这般急匆匆出去,定是那阿伊莎小娘子来了!走,瞧瞧去!”
杨定正被一段《周礼》考工记弄得头大,闻言如蒙大赦,丢下书卷:
“同去同去!正好透透气!”
两人相视贼笑,蹑手蹑脚溜出学舍,远远缀在王曜身后,也往东门方向去了。
尹纬自榻上微微抬眼,瞥了那两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一眼,唇角微勾,复又闭目养神,懒得理会这等无聊趣事。
王曜一路疾行,寒风刮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将至东门,远远便望见那娇俏的红色身影,正孤零零地立在朱漆大门之外的风雪中。
她穿着一身厚实的石榴红棉裙,外面罩了件半旧的杏色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裹。
守门的甲士按刀而立,面无表情,如同两尊铁铸的门神,将门内肃穆的学府与门外鲜活的人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阿伊莎!”
王曜唤了一声,加快脚步穿过门洞。
阿伊莎闻声抬头,见到王曜,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脸上的些许委屈与寒意顿时被欣喜取代,她快步迎上几步:
“子卿!”
王曜走到近前,见她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心中怜意大盛,语气不由带了几分责备,更多的是关切:
“这般冷的天气,你怎么跑来了?若是冻坏了如何是好?”
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拂去她发间肩上的落雪,手至半空,念及身边不时进出的人流,忽觉不妥,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只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阿伊莎见他如此,心中一甜,将那蓝布包裹往前一递,声音清脆如冰凌相击:
“我看天骤然冷了,想起你往日衣衫单薄,便赶着做了件棉衣。用的是今秋新弹的棉花,里衬是软和的细葛,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我拿回去再改。”
她语速略快,带着些许期盼,些许紧张。
王曜接过包裹,入手沉实温暖。
他解开系扣,抖开一看,是一件靛蓝色的直缀棉袍,针脚细密匀称,领口、袖口处还细心地滚了同色的边,虽无繁复纹饰,却显得朴素而扎实。
他心中感动万千,在这京师中,除了母亲,还有何人会为他亲手缝制寒衣?
他看着阿伊莎那双被冻得有些发红、甚至依稀可见些许针痕的手指,喉头似被什么堵住,半晌,才低声道:
“多谢你……费心了,很合身,定然暖和。”
他并未当场试穿,只是将棉袍仔细叠好,重新包起,动作轻柔。
阿伊莎见他珍而重之,心中欢喜无限,笑靥如花:
“合身就好!那你快回去吧,外头风大,莫要着了凉。我也该回去了,阿达一人在店里忙活。”
说着,便要转身。
“等等。”
王曜叫住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阿伊莎肩上。
“路上冷,你穿着这个回去。”
那披风还带着他的体温。
阿伊莎一怔,想要推拒,却见王曜目光坚定,只得拢了拢披风,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书墨气息包裹住她,脸颊更红了些,低低道:
“那……我走了。”
说罢,深深看了王曜一眼,转身步入细雪纷飞的街巷,那抹红色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格外醒目。
王曜伫立门前,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方才抱着那件饱含情意的棉袍,转身回返。
他刚离开,东门内侧的影壁后,便探出两个脑袋,正是吕绍与杨定。
吕绍搓着手,啧啧有声:
“瞧瞧,瞧瞧!‘很合身,定然暖和’……啧啧,子卿这小子,平日里道貌岸然,没想到还有这般温柔体贴的时候!连披风都解给人家了!”
杨定摸着下巴,虎目中满是戏谑:
“我看这阿伊莎姑娘对子卿是真心实意,这棉衣做得,比宫里的手艺也不差什么了!子卿好福气啊!”
“可不是嘛!”吕绍挤眉弄眼。
“我看他俩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回头定要子卿请酒!”
两人躲在门后窃窃私语,自以为隐秘,却不知方才举动,早已落在守门甲士眼中,只是甲士训练有素,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未见罢了。
……
季考之日,终于在一片肃杀寒意中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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