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东郊刈禾(2/2)
王曜一直在不远处默默收割,他动作娴熟流畅,割下的粟禾整齐地放成一堆,效率远胜旁人。
此刻见阿伊莎受窘,便停下手中活计,走到她身边,声音温和如拂过田垄的秋风:
“莫要听他们胡说,初次持镰,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农事本就需熟能生巧,非是一日之功。”
他接过阿伊莎手中的镰刀,示意她靠近些:
“你看,姿势稍改便好,重心不必过低,腰背却需保持平直,以免劳损,拢禾的手,并非紧抓,而是虚扶,引导禾秆方向即可。挥镰之时,腕部发力,借助镰刀弧度,顺势一带……”
他一边解说,一边以慢动作示范,割下一小丛粟禾,动作精准而优雅。
阿伊莎凝神细看,依着王曜的指点调整。
王曜见她握镰的手势仍有些僵硬,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微调她手指的位置:
“对,拇指抵在这里,食指与中指扣住……对,便是如此。”
他的手掌因长久握镰而略带薄茧,触感温热干燥。
阿伊莎的手背肌肤细腻,被他这般握住,只觉得一股热流自手背瞬间窜遍全身,心跳骤然加速,脸颊耳根烫得厉害,连呼吸都窒住了片刻,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王曜专注于讲解,初时并未觉异样,待调整好她的手势,收回手时,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微凉的腕部皮肤,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举动过于亲昵,耳根亦不禁微微一热。
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指着前方的粟禾道:
“你且按方才所说,再试一次。”
阿伊莎强自镇定心神,依言挥镰。
这一次,果然顺畅了许多,虽仍不及旁人利落,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笨拙危险。
她心中一喜,回头望向王曜,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与感激的光芒。
王曜见她额发微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双颊因劳作和羞怯泛着动人的红晕,在那秋阳照耀下,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鲜活生动的美。
他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柔和,不由放柔了声音道:
“很好,便是如此,不必求快,稳当为上。累了便歇息,莫要勉强。”
旁边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那善意的调侃便又转向了王曜。
邵安民挤眉弄眼道:
“子卿这‘教授’之法,当真是细致入微,手把手地教,怕是裴公亲自示范,也未必有这般耐心周到哩!”
幸得吕绍未在场,若有他在,定会说得更加夸张。徐嵩在一旁听着,只是温厚地笑了笑,继续埋头割禾。
胡空则想起自家妻子,心中暗叹王曜与这胡女之间情谊匪浅。
帕沙正在不远处与张老爹一同捆扎禾束,见女儿受王曜照顾,脸上露出欣慰复杂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更加卖力地干活。
阿伊莎被众人笑得抬不起头,心中却是甜丝丝的,仿佛饮了蜜糖水一般。
她低声道:“我……我定会好好学,不给你丢脸。”
王曜见她如此认真,心中微软,想起她生长商贾之家,于农事确然陌生,便温言安慰道:
“农事艰辛,非你所长,不必强求。你自幼随帕沙大叔经营酒肆,识数算,通人情,明进退,这亦是难得的本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业有各业的艰辛,并无高下之分。”
他顿了顿,望着眼前无垠的金色田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意味,轻声道:
“你若真对此感兴趣,待明年田假,我返回华阴时,若……若是不嫌山村僻远,我可带你回去。家母于桑麻豆菽之事颇为熟稔,性子又极温和,由她教你,定比我这半吊子强上许多。”
阿伊莎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彩,仿佛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所有星辰。
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急切地确认道:
“真……真的?子卿,你……你愿意带我去华阴?去见……见伯母?”
那声“伯母”叫出口,她的脸颊更是红得如同火烧云。
王曜话一出口,亦觉有些孟浪,然而见她如此欣喜期盼的模样,那点顾虑便消散了,他颔首,语气肯定:
“自然是真的。家母若知有你这般灵秀勤勉的姑娘愿学农事,定然欢喜。”
阿伊莎只觉得满腔喜悦如同泉涌,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哽咽:
“我去!我一定去!我不怕僻远!我……我一定好好跟伯母学!”
她仿佛瞬间充满了力气,重新握紧镰刀,转身更加认真地投入到收割中,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比的干劲和欢欣。
周围众人见他二人这般情状,虽未听清全部对话,但那流转的眼波,微红的脸颊,以及忽然高涨的情绪,已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田间气氛愈发融洽热烈,镰刀割禾的沙沙声,禾束落地的噗噗声,乡民学子们的谈笑声,交织成一曲丰饶的秋收乐章。
裴元略穿梭于田垄之间,时而检查作物成色,时而指点学子收割技巧,见王曜与阿伊莎互动,眼中亦掠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感慨。
他于这年轻学子身上,看到了超越经义的务实与仁心,亦看到了乱世中难得的人情温暖。
时近正午,秋阳愈烈,众人已是汗流浃背。
帕沙与阿伊莎带来的胡麻馅饼和五味子浆正好派上用场。
大家寻了田埂树荫处暂歇,分享着简单的食物,饮着酸甜解渴的浆水,谈论着今年的收成,预估着区田之法若能推广可增粮几何,疲惫中洋溢着收获的满足。
歇息过后,众人重整精神,再次投入劳作。日头渐烈,秋老虎的余威尚存,汗水浸湿了众人的衣衫,但望着身后越堆越高的禾捆,金灿灿一片,心中皆是充盈着收获的踏实与喜悦。
王曜正专注于一片长势极好的赤豆田,小心地将成熟的豆株连根拔起,抖去泥土,再整齐地码放一旁。
阿伊莎跟在他身侧不远处,学着他的样子,虽慢,却极为认真,偶尔遇到难以拔动的植株,王曜便会停下手,过去帮她一把。
二人配合渐趋默契,虽言语不多,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能心领神会。
阳光透过豆叶的缝隙,在阿伊莎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汗湿的发梢上跳跃,王曜偶尔抬眼望去,只觉此刻的她,比之平日的明艳活泼,更多了几分坚韧动人的光彩。
就在王曜刚帮阿伊莎拔起一株特别顽固的赤豆,直起身,欲将手中豆株递给她时,忽闻田埂方向传来一声清朗又带着几分急切与欣喜的呼唤:
“子卿兄——!”
这声音穿透田野间的劳作声响,异常清晰地传入王曜耳中。
他微微一怔,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带着久别重逢的陌生。
他停下动作,循声扭头,向田埂方向望去。
但见秋阳朗照之下,田埂之上,一人正快步而来。来人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色窄袖戎服,腰束革带,未着甲胄,身形矫健,步履生风。
许是长途跋涉加之日光曝晒,其肤色较之记忆中更为黝黑了几分,然那眉宇间的勃勃英气,与此刻脸上洋溢着的热切笑容,却是王曜绝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