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驸马请柬(2/2)
“在后院窖里取酒呢,这就出来。”
帕沙一边说着,一边引王曜到靠窗一张清净的桌子旁坐下,又手脚麻利地端上一碟盐渍杏仁和一壶马奶子酒。
“你先坐着歇歇脚,喝口酒。”
不多时,后堂门帘一挑,阿伊莎抱着一个不大的酒坛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胡式长裙,裙摆绣着连绵的蔓草纹,腰间系着一条杏色织带,更显得腰肢不盈一握。
许是刚劳作过,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见到王曜,眼眸顿时一亮,如同投入星子的清泉,唇角自然漾开明媚的笑意:
“子卿!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王曜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微笑道:
“来看看你们,顺便有件事要与你们说。”
三人在桌旁坐定。
王曜便将杨定即将与安邑公主成婚,以及杨定特意邀请他们父女二人同往博平侯府赴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帕沙与阿伊莎听完,皆是愣住。
帕沙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变为惶恐,他连连摆手,黝黑的面庞上皱纹都挤到了一处,语气急切地道:
“这……这如何使得?子卿,你的好意,还有杨郎君的心意,大叔心领了!万分感激!可是……那博平侯府是何等门第?安邑公主更是金枝玉叶!我们……我们不过是市井贱籍,还是西域来的胡商,身份卑微,连给那样的人家提鞋都不配,怎敢登门赴宴?去了,只怕徒惹人笑话,没得丢了杨郎君和你的颜面!不合适,万万不合适!子卿,还是你自己去吧,代我们向杨郎君道贺便是!”
阿伊莎初闻时眼中也曾闪过一抹光亮,那是对盛大场面天然的好奇与向往,但听了父亲的话,那光亮迅速黯淡下去。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织带的流苏,低声道:
“阿达说得是……那样的场合,不是我们该去的。子卿,你和杨郎君不嫌弃我们,我们已很知足了。”
王曜看着父女二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感慨。
他知道帕沙并非虚伪推辞,而是深知这世道等级森严,尊卑有别,他们是真心觉得自己不配踏入那等勋贵府邸。
他放缓了声音,语气却十分坚定:
“大叔,阿伊莎,你们切莫如此妄自菲薄。人生于世,岂有贵贱之分?不过是际遇不同罢了。杨子臣与我相交,看重的是性情投契,而非门第出身,他既然特意邀请你们,便是真心将你们视为朋友,绝无轻视之意。若因这虚妄的身份之见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辜负了他一番诚意,也显得生分了。”
他顿了顿,见二人神色有所松动,继续劝道:
“再者,博平侯府虽是高门,杨子臣却非那等拘泥俗礼之人。他性子豪爽,最喜热闹,你们去了,他必定高兴。况且,那日宾客众多,鱼龙混杂,你们只随在我身边,观礼宴饮,看看热闹便好,无需多虑。”
阿伊莎抬起头,望向王曜。见他目光澄澈,言辞恳切,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流。
她深知,杨定之所以会邀请他们这样身份低微的胡商,全然是因为王曜的关系。
是王曜的存在,让他们这些漂泊异乡的底层之人,得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看见,甚至得到一份难得的尊重。
这份情谊,远比一场宴席本身更令她感动。她眼角微微湿润,轻声道:
“子卿……杨郎君他……他真的不介意我们的身份吗?”
“自然不介意。”
王曜肯定地点头。
“他若介意,便不会开这个口,他还说,定要尝尝大叔珍藏的葡萄酒呢。”
帕沙听着王曜的话,再看着女儿动容的神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想起自己携女远离龟兹,辗转来到长安,历经艰辛,才在这异国他乡勉强立足,平日里受尽官府胥吏的盘剥和市井无赖的欺凌,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收到当朝驸马、博平县侯侄子婚礼的请柬?
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搓着粗糙的双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这……杨郎君和子卿你们……如此看重我们……小老儿……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重重一点头。
“好!既然杨郎君和子卿不嫌弃,那我们……我们就厚着脸皮,去!一定去!”
阿伊莎见父亲答应,脸上也重新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如同秋日盛放的波斯菊,明媚而温暖。
正事既已说定,三人间的气氛愈发轻松起来。
帕沙心情极佳,又起身去后院取来一小碟自家腌制的胡瓜和几块刚烤好的,撒了芝麻的胡饼,非让王曜尝尝。
阿伊莎则为王曜重新斟满马奶酒,轻声问起太学近况。
王曜便拣些太学中的趣事说了,如某位博士讲课忘情,将胡子沾满了墨汁;又如吕绍近日迷上了双陆棋,缠着尹纬对弈,却输多赢少,每每懊恼不已,引得帕沙和阿伊莎笑声不断。
闲谈间,话题不免又转到杨定的婚事上。
阿伊莎好奇问道:
“子卿,那位安邑公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曾在市井间听人说起,似乎……性子颇为活泼?”
她措辞委婉,显然也听过一些关于苻笙骄纵的传闻。
王曜笑了笑道:
“安邑公主是天王爱女,自幼娇养,性子是直率了些,有些……不拘小节。不过,她对子臣倒是一片真心,年初天王驾临太学,她便曾当众……嗯,对子臣表示过好感。”
他想起当时情景,也不禁莞尔。
“子臣起初是有些抗拒,但如今既已应下婚事,以他的性情,定会负起责任。况且公主虽然有时行事出人意表,但本性不坏,并非那等刻薄刁钻之人。他们二人,一个如火,一个如……如略带闷气的柴薪,凑在一处,日后生活,想必不会无聊。”
帕沙闻言,抚须叹道:
“缘分之事,最是难测。看来这位杨郎君与公主,也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只盼他们成婚后,能和和美美,相互体谅才好。”
阿伊莎却想着另一层,她眨着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丝少女的憧憬,轻声道:
“能像杨郎君和公主这样,不顾……嗯,不顾一些世俗眼光,最终结为连理,也是难得的福分呢。”
她说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王曜的脸庞,随即飞快垂下,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掩饰微微发红的脸颊。
王曜并未察觉她这细微的情态,只是顺着她的话道:
“是啊,子臣看似勉强,实则他心地纯良,既已承诺,必会善待公主。只是他自幼向往军旅,如今做了驸马,许多事便不由自己做主,心中有些郁结也是难免。但愿他能早日想通,在朝堂之上,亦能另有一番作为。”
三人又闲话了一阵长安近来的物价,南郊的收成,以及西域商路传来的些许消息。
帕沙说起有同乡商人自龟兹带来口信,言及故乡如今虽暂得安宁,然则各方势力角逐,前景依旧莫测,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几分乡愁与对未来的隐忧。王曜与阿伊莎便温言宽慰。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金黄。
王曜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帕沙与阿伊莎一直将他送至酒肆门外。
“子卿,后日赴宴之事,我们记下了。”
帕沙郑重道:“到时我们提前收拾妥当,在店里等你一同前去。”
阿伊莎也点头道:“嗯,我们等你。”
王曜拱手笑道:“好,那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们。”说罢,转身融入暮色渐浓的街巷之中。
阿伊莎倚在门边,望着那青衫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久久未曾动弹。
秋风拂过,带来远处集市收摊的零星吆喝和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她想起那场即将到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盛大婚礼,再想起王曜方才温和坚定的话语,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既有对爱人参透世情的感激,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未知前路的朦胧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