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云溪旧事(番外上)(2/2)
“快随我来亭中避雨!”
书生说着,很自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少女的胳膊,引着她快步走向凉亭。
两人刚踏入亭中,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
雨帘隔绝了外界,小小的凉亭成了独立的世界。
少女站在亭边,看着外面迷蒙的雨景,听着震耳的雨声,心中竟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书生从亭角一个不起眼的竹箱里取出一块干净的葛布,递给少女:
“擦擦吧,莫着了风寒。”
少女接过葛布,道了谢,擦拭着脸上和手臂上的雨水。
她偷眼打量书生,见他正望着亭外雨幕,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神情若有所思,全无方才的轻松笑意,倒透出几分与她印象中不符的沉郁。
“先生……每日在此,是攻读诗书,准备察举么?”
少女试着找话题打破沉默。她听说过,读书人都是要考功名做官的。
书生收回目光,转头看她,眼中又恢复了那种有趣的神色:
“察举?”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已是旧时晋室的规矩了。如今天下分崩,群雄并起,关中乃是秦主苻氏当政,自有其选才之法,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疏狂。
“功名富贵,若不得遇明主,与粪土何异?”
少女似懂非懂,只觉得这话与她认知里的“学而优则仕”大相径庭。她眨了眨眼:
“那先生是在……待价而沽?”
这个词是她偶然听村里老人闲聊时听来的,用在此处,竟有几分贴切。
书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雨声中格外清亮:
“好一个‘待价而沽’!你这丫头说话倒是有趣得紧!不错,某确是在等,等一个值得辅佐的明主,等一个能一展胸中抱负的时机。”
他看向少女的目光里,欣赏之意更浓。
“却不知,小娘子以为,何为明主?”
少女被他问住,窘迫地低下头,玩弄着衣角:
“我……我一个山野村姑,哪里懂得这些天下大事……”
“但说无妨。”
书生语气温和:“世间道理,往往就藏在日常琐事之中。譬如你采药,需辨其性,知其时,方能药到病除,治国安邦,亦同此理。”
少女被他鼓励,鼓起勇气想了想,说道:
“我觉得……明主大概就像我们村里好的族长吧?要办事公道,不让强梁欺负弱小,知道体恤大家的难处,带着大伙儿把日子过好。”
她想起去年村里遭了雹灾,族长带头把自家的存粮分给大家度荒,赢得了全村人的敬重。
书生静静地听着,眼中琥珀色的光芒微微闪动。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
“办事公道,体恤民艰……说得真好。可惜,如今这世道,多少称王称霸者,连这一村之长的见识都不如。”
话语中透出几分苍凉与讥诮。
雨渐渐小了些,由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山色经过洗涤,愈发青翠欲滴。
书生忽又笑道:
“今日与小娘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还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脸一红:“我……我姓陈,村里人都叫我阿陈。”
“阿陈……”
书生轻轻念了一遍,笑道:
“某姓……便唤我‘扪虱散人’即可。”他显然不愿透露真实姓名。
“扪虱散人?”
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不过少女也不过分在意,只觉得这位“扪虱散人”先生,虽然言谈有些高深莫测,时而疏狂,时而沉郁,但为人亲切,没有架子,比村里那些识得几个字就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酸丁强多了。
雨停了,天空露出一角湛蓝。
少女背起药篓,向书生告辞:
“先生,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书生颔首:“路上泥泞,小心些。”
少女走了几步,又回头,从药篓里取出那株品相最好的七叶一枝花,快步走回亭中,塞到书生手里:
“先生,这个给您!清热解毒,山里湿气重,您留着备用!”
说完,不等书生反应,便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跑开了,蜜色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书生握着那株带着泥土芬芳的草药,望着少女消失在雨后清新山道上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真实的、温和的笑意。
这山居的日子,似乎因为这偶然的邂逅,而变得不那么枯燥了。
自那日后,两人见面时,不再只是远远的默然相对。
少女采药间隙,会大着胆子走到亭边,与书生说上几句话。
有时是请教草药知识,书生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有时是听书生讲些山外的趣闻、历史上的典故,那些她从未听闻过的世界,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有时,甚至只是静静地坐着,各自做着事,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
书生发现,这山野少女虽不识字,却异常聪慧灵秀,对事物的见解往往直指核心,带着未经雕琢的质朴与犀利。
她的泼辣大胆之下,藏着善良和坚韧。而少女则觉得,书生懂得真多,仿佛天上的星宿、地上的河流、古往今来的故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但他又不像有些读书人那样掉书袋,说话风趣幽默,常逗得她忍俊不禁。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隐居生活,琴棋书画,品茗论道,洒脱不羁,但偶尔,少女能从他眺望远山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深藏的、与这闲适生活格格不入的抱负与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