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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青衿暗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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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太学博士厅内,烛火通明,香烟袅袅。

苏通、刘祥、王寔、胡辩等十几位博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答卷之中,或凝神批阅,或低声交换意见,或提笔蘸朱,在卷首写下评语与等第。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紧张的沉寂。

“经义一卷,析理精深,文气沛然,当为上上。”

刘祥抚着一份试卷,颔首称赞。

几人传阅,乃是徐嵩之作,果然字迹端雅,论述缜密,于孟子与《大学》之关联阐发得淋漓尽致。

稍后,王寔亦拈起一份律令卷:

“此卷于田土律条甚是娴熟,援引得当,判词公允,且能顾及乡情,难得。”

众人观之,乃是韩范之答卷。

韩范乃河北韩氏子弟,平日低调,学业却极为扎实,此次律令案剖析得清晰透彻,令人眼前一亮。

及至批阅策论《劝课农桑令》,胡辩忽地拍案叫好:

“妙!此卷非徒文辞可观,所列五条,条条切中时弊,可行可用!尤以‘禁扰害农’一款,直指胥吏之弊,大有裴尚书之风!”

众人争相观看,正是王曜所答。

其文朴实质直,然洞见深刻,非深谙农事民生者不能道。

苏通亦捻须微笑:

“王曜此子,确乎不凡。经义、律令二场,亦皆名列前茅,三者综合,此次季考,恐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当批阅到尹纬的试卷时,厅内气氛陡然一变。

尹纬的经义卷,劈头便质疑“独善其身”于乱世近乎苟且,言词锐利,直指当下士风;律令卷,更直斥案中豪强倚势凌人,官府判案畏首畏尾,语带讥讽;

至于那篇《劝课农桑令》,更是辞气激烈,将地方官吏颟顸无能、欺上瞒下之行揭批得淋漓尽致,直言“今之劝农,不过虚应故事,徒增扰攘”,甚至暗讽朝中某些政策徒具虚文。

文章固然犀利,一针见血,见识超拔,然其狂傲不羁之气,跃然纸上,令人触目惊心。

四位博士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刘祥沉吟半晌,率先开口:

“尹纬之才,实属罕见,其论虽偏激,却非无的放矢。只是这言辞……”

王寔摇头叹息:

“锋芒太露,不知收敛。更兼其家世……诸位可还记得,天水尹氏,因当年尹赤之事,虽未族诛,然天王有旨,其族子弟禁锢多年,不得任以显官。祭酒对此亦是知晓的。”

苏通与胡辩闻言,神色皆是一凛。

他们自然知晓那段公案,尹纬能入太学,已是格外开恩,若其试卷再被高列前茅,呈送御前,恐生事端。

沉默良久,苏通缓缓道:

“才学虽高,然秉性狂狷,恐非朝廷之福。为太学计,为他自身计,此次……不宜过高。”

几人低声商议,最终达成一致:

王曜第一,徐嵩第二,韩范第三,胡空第四,权翼之子权宣褒虽稍逊,然家世显赫且答卷平稳,列第五。

尹纬之卷,虽才气纵横,却只能忍痛置于十名之外。

名单及前十答卷送至司业卢壶处复核。

卢壶细细看过,对前四排名并无异议,唯独对尹纬之卷被压下深感惋惜,然亦知其中利害,只得长叹一声,持之往见祭酒王欢。

王欢于书斋中,就着烛光,将十份答卷一一览毕,沉吟良久。

尤其于王曜、徐嵩、韩范三人之卷,反复观看。

“卢司业以为此次魁首当属王曜?”

王欢缓缓开口,声音沉静。

“正是。”

卢壶躬身道:“王曜三场均衡,皆臻上乘,策论尤为切实可行,深得农桑三昧。更兼陛下与祭酒均对其寄予厚望,列为第一,理所应当。”

王欢却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在王曜的策论上轻轻一点:

“此文虽好,然锋芒过显。自入太学以来,崇贤馆驳周虓、羽林郎加身、籍田礼受天誉......桩桩件件,皆将他推至风口浪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人得志太早,非福反祸。”

他拿起徐嵩的试卷:

“元高之文,沉稳中正,根基深厚,有大臣体度。”

又指韩范卷:“此子律令精熟,处事周详,亦是良才。”

再观胡空、权宣褒之卷,皆各有长处。

“便如此定吧:徐嵩第一,韩范第二,胡空第三,权宣褒第四......”王欢顿了顿,将王曜的试卷置于第五之位:“王曜第五。”

卢壶愕然:

“祭酒!此……这是为何?王曜之才,远不止此!如此排列,恐难以服众,更恐寒了学子之心啊!”

王欢目光深邃,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非是抑其才,正是爱其才,护其才。需知登高易跌重。让他暂居人后,磨一磨心性,敛一敛锋芒,知晓天外有天,于他长远而言,利大于弊。至于外界议论,一时之喧哗,何足道哉。”

卢壶张了张口,还想再争,见王欢神色决然,已知无可更改,只得拱手道:

“在下……遵命。”

放榜那日,太学示众榜前照例挤得水泄不通。

当那张写着名次的黄纸贴出时,人群瞬间哗然!

“徐元高第一?韩范第二?胡文礼第三?权宣褒第四?王曜……第五?!”

“这……这是如何排的?王曜竟在第五?”

“莫非他考砸了?不可能啊!”

“嘿嘿,怕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吧?”有幸灾乐祸者低语。

“不然,祭酒、司业自有道理,岂是我等能揣度?”

徐嵩、韩范、胡空等人看到自己名次,先是惊喜,待见王曜位列第五,皆露难以置信之色,纷纷看向王曜。

王曜立于人群之中,望着榜上自己的名字,初时亦是一怔,眸中掠过一丝意外与不解。

他自信三场考试已尽全力,纵非必夺魁首,亦不应跌落第五。

然而,那丝波动很快便归于平静。

他想起王欢平日教诲,想起籍田礼上天子的目光,想起自身数月来的经历。

得失之间,岂是一纸排名所能尽括?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不见丝毫愠怒或沮丧,反而朝着徐嵩、韩范等人拱手,坦然道:

“恭喜元高兄、韩兄、文礼兄!”

徐嵩连忙还礼:“子卿何必过谦,此次必是……”

王曜微笑摇头,打断了他:

“榜次已定,不必多言,日后还需向诸位多多请益。”

其神态之从容,气度之豁达,反让那些原本想看笑话之人暗自惭愧。

人群一角,尹纬看着自己排名在十名开外的位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早已料到的讥诮笑意,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虬髯拂动,背影孤峭。

杨定挤到王曜身边,兀自忿忿不平:

“定是弄错了!子卿你哪点不如他们?我找博士问去!”

王曜拉住他:

“子臣兄,不必了。祭酒、博士如此排列,自有其理。学问之道,岂在区区名次?”

只是,当他转身离去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祭酒书斋那扇紧闭的窗,心中仍不免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困惑与凉意。

春风依旧和暖,吹动他腰间的银鱼袋轻轻晃动,而那青衿之下的少年心绪,已悄然经历了一番无声的风雨洗礼。

前方之路,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曲折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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