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韶弦歌乱(2/2)
吕绍见她神情清冷,眼中却并无多少真怒,心中稍定,面上笑纹更深:
“哎呦!我的心肝,你这话可真是拿刀剜我的心肝儿了!”
他忽地欺身上前,变戏法似的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小小物件,硬塞进柳筠儿微凉的掌心。
“瞧瞧这个!前日特地着人从波斯商船上淘换来的嵌琉璃金丝铃铛,夜里悬在帐角,微风过处,声如天籁清泉……”
柳筠儿低头瞥了一眼掌中那精巧夺目价值不菲的金铃,神情稍缓,只鼻翼里若有若无地轻轻哼了一声,将那金铃随意搁在案角缠枝海棠金盘上。
吕绍眼疾手快,顺势捉住她一只纤纤玉手,语气已带了几分安抚的柔意:
“好啦好啦,今儿不是来赔罪了吗?还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他压低声音,朝楼下方向飞快地努了努嘴。
“瞧见方才我带来那位公子没有?姓王名曜,字子卿,弘农来的寒门才俊,正经太学生!满腹经纶,人长得又清爽,最重要的是……”
他声音压得更低,贴近柳筠儿耳廓,温热气息拂着她小巧耳垂。
“囊中羞涩!极需开源!你不是总抱怨手底下那些笨婢子,抚琴总缺文心,唱曲不知曲意吗?若能留住他,何愁调教不出几个像你当年那般‘色艺双绝’的摇钱树来?岂非一箭数雕?”
柳筠儿眼眸深处微光一闪,如冰晶折射日华,虽未言语,那微挑的眉梢已含询问之意。
吕绍会意,嘿嘿一笑道:
“此人性情清傲耿介些是真,然毕竟是才子,自有才子的软肋。你柳行首的手段难道我还信不过?只消言辞恳切些,将那‘编校雅乐、继绝文脉’的头衔往高处捧一捧,许他个凭本事吃饭的清雅差事,他必心折。至于实情……他现下已有些察觉,就看你如何转圜了。总之.....”
他拍拍柳筠儿手背,又瞥了眼那金铃。
“人我带来了,能否网住这条渊中潜鳞,全看你柳大行首的本事了!”
眼神里尽是信任和怂恿。
柳筠儿抽回手,眸中那点冷意彻底化去,只剩下思忖的精明。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冰凉坚硬的螺钿,沉吟片刻,倏然抬头,唇边漾开一抹摄人心魄又深谙世情的浅笑:
“吕郎啊吕郎……罢罢罢,这人情买卖既是你送上门来的,我便勉力一接这绣球了。”
“如此甚好!”吕绍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舒了口气。
“那我便带他上来,劳烦行首费心!”
不多时,楼下小厮引路,领着王曜踏入了这名为“漱玉”的雅室。
室内熏着清雅恬淡的竹枝香,倒中和了先前富丽堂皇的贵气。
楠木博古架上陈设着古琴、玉尺、竹简书卷,壁上悬一幅《调鹤弹琴图》,显出几分雅意。
柳筠儿已不复方才嗔态,落落大方立在案前,一身烟罗紫映衬着身后疏影横斜的玉石插屏,明艳之外,竟有几分书卷般的沉静。
“久仰王公子大名。”
柳筠儿微微躬身施礼,声音婉转清越,如山涧流泉。
“奴家柳筠儿,蒙同好抬爱,在此‘云韶阁’忝为行首。公子年少英才,得入太学龙门,筠儿钦佩不已。”
她目光澄澈坦荡,竟无丝毫歌楼行首惯有的风尘媚态。
吕绍连忙引介:
“正是正是!柳行首虽身处市井,却最是敬重饱学之士!她这书斋雅室所藏孤本秘谱,不少皆是坊间难觅!”
王曜目光冷冷扫过吕绍,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已证实,面上不动声色,只依礼还了一揖:
“柳行首谬赞。某今日随永业兄至此,原为寻一佣书临帖、凭笔力谋食之计。然步入门庭,丝竹盈耳,钗环耀目,观此阁之气象,与寻常书肆迥异。”
他话语微顿,直如利刃切入核心。
“敢问行首,此‘云韶阁’,究竟所营何业?倘以校书之名,行阿堵之实,恕王曜愚钝,不敢苟同,这便告退。”
话语清晰平静,却字字如投石,砸碎了雅室刻意营造的宁静。
吕绍脸色一变,急要开口圆场,柳筠儿却抬起玉手轻轻一拦。
她眼中非但无愠怒,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三分欣赏,七分坦诚与无奈。
“公子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柳筠儿轻叹一声,那声叹息,竟似饱含千钧之重,透露出与容颜不符的疲惫与沉静。
“既已为公子窥破端倪,筠儿不敢再以虚言搪塞,自取其辱。不错,‘云韶阁’绝非皓首穷经、青灯校书之所,它只是一方倚门卖笑、博人欢颜的歌楼舞榭,长安城里无数颗漩涡中‘华堂佳肴烂,巷口寒尸陈’的一粒浮尘罢了。”
她坦然承认,出口成章,语气中没有半分羞耻,唯有一股奇异的坦诚与苍凉。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连吕绍也哑然。王曜眉头微蹙,静待下文。
“公子疑我以虚言相诱?欺公子贫寒?”
柳筠儿目光深深看进王曜眼底。
“实情诚然令公子不齿,然筠儿所求之事,亦绝非假托之辞!”
她转身至屏风后,捧出一个极其精美的、以黄地缠枝暗纹蜀锦包裹的紫檀木长匣,小心翼翼地置于案上,解开丝绦。
木匣开启,内里却非想象中香艳之物,竟是一卷卷色泽泛黄、有些册页边缘已有虫蛀痕迹的古老卷册!卷面上以端雅清丽的簪花小楷题着名目:
《霍嫖姚破阵乐散序》、《龟兹乐七调本源》、《汉乐府旧谱三残章》、《竹林孤本残页》……皆是古乐谱之名!更有几卷竹简,墨痕黯淡,简牍古旧,似是传抄的雅乐奏辞。
“此为何物?”
王曜目光顿时一凝,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敏锐地嗅到了书卷间那历经岁月沉淀、濒临消散的特有气息。
柳筠儿的话,竟似击中了某个极为关键的点。
“此乃亡师——前任太乐署令吴公临终托付于我之珍藏。”
柳筠儿声音低沉下去,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抚过一份摊开的、字迹朱墨相间的卷册,其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宫商角徵羽的工尺谱点,笔锋古拙却饱含神韵。
“吴公一生浸淫雅乐,致力于搜罗考订散轶乐谱,欲集大成以光复大乐之盛。然乐工清苦,更遑论搜集考订?耗费心血无数,不过略成数卷。吴公去后,这些心血……这些承载先贤声律的至宝,便如我这般,流落至此风尘之地。”
她的话语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悲怆。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公子以为筠儿仅是一知吟唱、会拨弄丝弦的歌伶?非也!吴公授我乐理,筠儿不敢忘其志!然身陷于此,欲延乐脉、承遗志,靠这些?”
她指向书卷。
“杯水车薪!靠我一人之力,岂非痴人说梦?”
王曜的目光,早已被那份谱稿吸引住。
那谱稿上朱墨勾勒的工尺点,字里行间流露的正是先贤呕心沥血的乐律探寻!其价值,远胜黄金!
他仿佛能透过残损的纸张,看见一位皓首穷经的老人,在昏暗灯烛下焚膏继晷的身影。
这样的心血,岂容湮没于风尘脂粉之地?
柳筠儿敏锐捕捉到他眼中那份专注的敬意和隐约的不忍,话锋陡转,语调如断冰切玉,带着直扣心扉的恳求与无奈:
“公子!雅乐式微,如斯残谱,再无人勘校厘定,不出十载,必将化为齑粉!筠儿不惜此身委顿泥淖,却实在不忍见这些承载千年声律、蕴含吴公一生心力的魂灵就此断绝!然歌楼之内,寻一个通晓文字、能正确誊抄尚且不易,遑论通乐理、知宫商、识得这工尺减字奥妙的学士?非不愿以重金求诸鸿儒,是这身份壁垒如山!是这朱门内外之人心偏见如铁!”
她向前一步,烟罗紫的裙裾拂过地面微尘,语声恳切如孤雁哀鸣:
“公子乃太学英才,腹有诗书,胸襟广博,当知君子之义!岂不闻孔子困于陈蔡而弦歌不绝?又岂不闻韩信受胯下之辱终登坛拜将?此地虽浊,此志却清!王公子所求者,不过一方立足资财,以维生息继学之路;筠儿所求者,仅一位怀才惜字之人,能拨冗落笔,使这方寸残稿稍续文脉,莫使其速朽于风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