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崇贤馆激辩(上)(2/2)
“足下迂阔之论,聒噪满堂!此等浅见,何劳苏公费神?”
他声音清朗,却透着刻骨的倨傲,目光如冷电般直刺那提问的学子。
“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循吏催科,恪守王命,乃是‘忠信’之极!何为苛察?赋税乃国之血脉,岂可因一二刁民畏死避赋而废驰?至于‘逼赋过切’者,更是无稽之谈!《尚书·吕刑》云:‘刑罚世轻世重。’当此战时,粮饷重过丘山,民自当勉力输将,以供天家!些许小民愚昧,不知轻重,生此怨怼,甚或寻短,此乃其智短怯懦所致,与循吏之行‘礼文’何干?亦与‘本’‘文’之辨何涉?若谓其‘礼文’有亏,莫非欲任郡县空虚国库,纵彼惰民逍遥于王法之外,此乃大谬!更显尔等只见纸上一滴墨,不见天下万顷粮!”
这番抢白,引经据典,词锋锐利如刀,却字字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将循吏催科奉为天经地义“忠信”之至,而将敢于质疑的民意贬作“刁民”、“愚昧智短怯懦”!
那位提问的学子被他斥得面红耳赤,浑身簌簌颤抖,讷讷不能言,几欲晕厥过去,狼狈不堪地僵在那里,被那蛮横之气势完全压倒,周遭数道目光或同情、或嘲讽地聚焦于他。
便是苏通博士与卢壶亦面露不豫。苏通刚欲开口圆场,清冷沉静之声,却早一步自石阶后排处清晰传来:
“阁下此言,请恕王曜不敢苟同!”
众目睽睽之下,王曜长身而起。
他青布裾衣在满堂青麻中显不出眼,然脊背挺直如剑指青天,面色沉静无波,迎着苻晖那道锐利而微带讶然的目光,坦然作揖。
一旁的徐嵩微抽一口凉气,杨定虎目中陡然精光一闪,吕绍更是惊得胖脸愕然张开。
“足下有何高论?”
苻晖略侧身,目光如寒刀刮过王曜面颊,嘴角那丝玩味的嘲讽更深了。
堂中一时死寂,所有人目光皆被这后排乍起的寒门少年牢牢攫住。
王曜目光不避苻晖锋芒,语调平和,却字字铿锵,响彻崇贤馆:
“阁下引《吕刑》,论时世轻重,诚为洞明。然王曜斗胆敢问:赋税固国之血脉,生民岂非国本之根基?《礼记·王制》早有明训:‘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储粮备战,固当未雨绸缪。然则,若州郡明知天时不济,连岁水旱蝗灾迭起,已是十室九空之态,此非战时矣?犹强征过往‘丰年’旧额之粮,甚或预征数年之税,此为‘世重’乎?或是竭泽而渔乎?此等行径,岂非动摇国本?”
他声音略扬,目光扫过满堂学子:
“且夫,《礼记·曲礼》开宗明义:‘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又曰:‘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此训诫为政者须持恭谨心、肃敬态。‘毋不敬’者,岂独敬天地尊长?敬民力之艰、恤小民之苦,亦是‘礼’之大义!试问,吏员催征,若只图苛猛以显‘勤忠’,视百姓哀嚎如蚊蚋嗡鸣,动辄以刑杖索命相胁,令孱弱老者悬梁,稚子失怙——此等行径,岂合‘毋不敬’之教?岂存‘安定辞’之态?至于‘敖不可长’之诫,更当为治民之吏长悬心镜!”
王曜微微侧首,矛头直指苻晖方才“刁民愚昧”之论:
“阁下言民为刁顽、怯懦。诚然,民有智愚之分。然《尚书·泰誓》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所求,不过衣可蔽体,食可果腹,居可遮风避雨。若有田可耕而无力耕,有地可种而遭夺种,竭尽膏血犹不能偿苛税之万一,生无活路,死反得片刻安宁——此等绝境下,其行之‘懦’,其意之‘刁’,根源何在?非在‘愚’,实乃求生无门!苛政猛于虎,其哀嚎非愚,其赴死非懦,乃官府失‘恤’之仁,吏员悖‘敬’之礼!”
他目光逼视苻晖,语调已蕴含一股沛然悲悯之气:
“苏公引《礼器》,论‘忠信为本,义理为文’。循吏催科‘苛猛’,其‘忠信’似显于‘奉国法’,然其‘义理’何在?罔顾生民倒悬之苦,此‘义’已失;悖离《曲礼》‘敬’‘恤’之训,此‘理’已亏。本末倒置,空有其‘忠信’之表,已丧其‘忠信’为民之实!循吏之名,若尽落于此等悖礼之举上,非循吏也,酷吏耳!”
一席话,层层递进,剖肌析理。
引《礼记》原典驳斥苻晖对“礼”的片面解读,以《尚书》印证“民本”大义,更将循吏“苛猛”之举置于《曲礼》“毋不敬”、“敖不可长”的训诫下严厉拷问,逻辑严密,文辞犀利。
堂内落针可闻,众学子听得心神激荡。杨定眼中异彩连连,紧紧攥拳。
便是那前排的苻晖,面上的倨傲也僵了一僵,剑眉紧锁。
王曜续道:
“至于阁下所言之‘刑罚世轻世重’,王曜深以为然。然法之重轻,在于明罚敕法以彰教化,绝非以刑罚之苛替代政理之失!若吏员一味仗持王命逼赋,行同刻鸷,纵征得一时之粮,却毁去百姓数年之生机,失尽一邑之人心。民心离散,根基动摇,岂非舍本逐末?此等情形下,‘礼文’与‘本’俱已倾颓,又何谈义理?《礼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民瘼在即,岂可视而不见?催科之法,当如《礼记·缁衣》所言:‘上好仁,则下不好义。’上存敬畏体恤之心,下自有效死输忠之志!”
此番宏论,引经据典,鞭辟入里,气势磅礴,直指吏治弊端与苛政之害,更以“民本”、“敬畏”为核,将苻晖所谓“刁民”、“愚懦”之论驳得体无完肤。
苻晖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自入太学乃至生于天家,何曾有人如此当众针砭其言,且句句切中要害,掷地有声!
“好!好一个‘民本’!好一个‘敬畏’!”
苻晖蓦然冷笑数声,眼中寒意凝结如霜。
“足下既能言善辩,必是博闻强识。本公倒要请教,何为《中庸》首章‘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深意?!当此时局,强邻环伺,国用孔亟,如何‘致中和’?!莫非效仿腐儒,高坐清谈,任府库枯竭,王师粮绝乎?!”
他此问刁钻,意在将王曜置于“空谈误国”之地,暗示其理论在战争重压下虚妄。
堂内气氛陡然凝滞,所有目光聚焦王曜。
王曜神色不变,拱手坦然应答,声音平稳却力透千钧:
“《中庸》开宗明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致中和’者,正乃达天地万物和谐共生之道也,非止于口说空论!夫‘致中和’之要,在《礼记·大学》‘修齐治平’之次第。民者,国之‘本’也!‘本’若不固,枝叶如何繁荣?‘本’若枯槁,疆场粮秣何以为继?强征暴敛,戕害民本,是掘根以求枝叶繁茂,何其谬哉!”
他目光清澈,话语直刺要害:
“‘国用孔亟’,正需上下一心。官府若能洞悉民艰,循天时地利,行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之‘仁政’,使百姓稍得喘息,秋获略有盈余,则人心附焉。百姓附,仓储渐丰,此乃藏富于民,民力自生之‘中和’也!反之,若贪吏横行于下,盘剥酷烈如鹰鹯;长吏唯命是图于上,视黎庶如草芥——此非‘中和’,实为上下失序,内外交煎!如此竭泽而渔,非但不能裕国,必致星火燎原。岂不闻《尚书·五子之歌》明训:‘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根基不稳,妄论征伐!”
句句直指苻晖逻辑核心,引《大学》《尚书》以证“恤民”实为固国之基,而非空谈,道理朴素而坚实。
苻晖被王曜一番“固本方可强兵”、“民安乃粮饷之源”的道理驳得气促。
他自负才识,今日却在论辩中被一个寒门少年反复抢占上风,句句点中要害,颜面尽失,那股源自天家血脉的骄矜之气早已被点燃成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