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笔砚谋生(2/2)
“王郎君既已到牒,常服器物,今日巳时三刻后,可自行往学署后库支取,按录牒签收便是!”
言罢顿了一顿,那双细小的眼睛在王曜朴素的衣着上再打了个转,刻意放慢语速补充道:
“太学蒙天王陛下鸿恩,每岁夏冬两季,皆按例分赐诸生布帛衣料,制成太学常服。另有笔墨纸砚经卷若干,亦由学中无偿供与,凡一应起居卧具,亦是公中负担,此乃天王重教尊儒之浩荡圣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刻板,仿佛在宣读不容置疑的铁律。
末了,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然!凡生员日常所耗之粟米柴炭、烹茶热水、以及自用之杂项笔墨……这等琐屑,公库自有账目章程,概由生员自理!”
他微哼一声:
“此乃太学定制,即便勋贵子弟亦无例外。须知‘膏粱生于勤耕,书帛出自蚕织’,天王赐下‘礼’之所在,已属殊恩。至于维持此‘礼’的‘用度’,还得靠自家‘养’起来。诸位……可都明白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告知王曜领衣事项,不如说是对“公”“私”界限的再次冰冷宣示。尤其最后那句“养起来”,如同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王曜一下。
杨定闻言,剑眉微皱,似乎对学吏这番话极其不耐。
尹纬则嘴角微撇,露出一丝见怪不怪的冷笑。徐嵩面露不安,频频看向王曜。
吕绍心直口快,立时接口道:
“明白明白!不就是饭钱和零碎墨块柴火嘛!不劳费心!诶对了子卿,走走走,庖厨去,今早定要尝尝学里的胡饼汤羹滋味如何!”他胖脸笑嘻嘻,似完全未察觉学吏话语中的刺,热络地便要拉王曜同行。
那学吏见众人反应不一,冷眼扫过,似已达成忠告的目的,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继续巡查其他学舍。
其脚步声方远,吕绍便拉着王曜,招呼着众人一同出门,汇入早起奔向食堂(太学称“庖厨”)的生员人流中。
王曜随着人流默然前行,学吏那冰冷清晰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
“粟米柴炭、烹茶热水……概由生员自理……还得靠自家‘养’起来……”
一路行来,路费盘缠本已微薄,更因沿途施舍乞儿难民,此刻囊中仅余几枚锈迹斑驳的铜钱,怕是连两三日的清水粗饭都难支撑。
杨定豪爽义气,吕绍热情豪富,皆非吝啬之人,若开口,定会解囊相助。
然君子固穷,受人一饭已是情义,岂能长此依赖,沦为拖累?读书人的傲骨与尊严,更不容践踏。
他暗暗攥紧了袖中空空如也的褡裢袋角,一股决心悄然滋长——无论如何,须得尽快寻个谋生之道,养活自己这副入学的皮囊!
至于太学深奥学问之外的“柴米油盐”之重,唯有靠这双手去挣来了。
丙院的庖厨位于学舍区北侧,是一座颇为高大的砖木棚屋。
此刻棚内人声鼎沸,数十张粗朴的长条木案凳摆列整齐,案头摆放着大号的粗陶碗碟。
空气里弥漫着新熬黍米粥的米香、热蒸饼散发的面气、以及各种腌菜酱菹的混合气味。
执役的杂役们忙得团团转,不断往各案上添盛蒸饼、粥羹和咸菜。
杨定带着众人熟门熟路地抢占了靠里一张略显清净些的长案。
很快,粗硬的蒸饼、热气腾腾的黄米粥、一碟盐渍的芥菜梗、一碟酱色的豆豉便被端了上来。
王曜拿起一张蒸饼,感觉入手粗糙坚硬,远不及昨日吕绍带回的那般喧软。
黄米粥则勉强果腹而已。他小口咀嚼着,心思却并不在食物上。
吕绍见王曜吃得沉默,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夹起一块腌菜放进王曜碗里:
“子卿快尝尝这芥菜梗,脆生生的开胃!哎,对了!”
他放下筷子,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发出钱币撞击的清脆声响,大大咧咧道:
“往后这庖厨的饭食,若短缺了使费,只管言语一声!我吕二这荷包里尚有余裕,咱哥几个谁跟谁呀!”
杨定也随声附和,只道自己也愿慷慨解囊!
他俩这话说得豪气,显然出自真心。
然而未等王曜开口婉拒,徐嵩已抬手在吕绍肩上重重按了一下,沉声道:
“永业兄,好一番好意,不过子卿想必自有打算。”
他目光炯炯看向王曜,眼中带着洞察与理解。
“你我皆知,求学之路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子卿非是那等寄人篱下之辈。但若有需我等帮衬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这番话坦荡直接,既维护了王曜的尊严,又表达了切实的支持。
王曜心中暖意流淌,抬起头,目光在眼前几位性格各异、却均以诚相待的同舍面上掠过。
尹纬正埋头对付那难啃的蒸饼,闻言却不易察觉地抬眼扫了王曜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了然,继而又埋头于碗中。
“多谢永业兄、多谢子臣兄、诸位兄台!”
王曜放下粥碗,郑重拱手:
“盛情厚意,曜心领之。只是……”
他顿了一顿,坦然道:
“盘缠确已耗尽,然入学读书,本当自食其力,方显心志。愚意欲在课余寻些临时营生,赚取些糊口之资,既不致荒废学业,又可明独立之身。未知诸位可知晓,这太学左近,可有短时佣力之营生?”
吕绍听得抓耳挠腮,颇感王曜太过拘泥迂腐。
他张口又想劝说,却被徐嵩一个眼色制止住,徐嵩沉吟道:
“城中书肆碑林或有此类,不过路途颇远,耽误课业。若有近便之处……”
他话未说完,吕绍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嘿!有了!”
他胖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子卿不提我倒忘了!离此距太学大门不远,过了御道对街,再穿过半条‘笔砚巷’,便有一家‘云韶阁’!那歌......阁楼行首,跟我……呃,跟我家以前管笔墨采买的管事甚是熟络!听闻她常需人手帮着抄录些秘本、孤卷,替人誊清诗稿,又或给赶考的士子临摹法帖之类!工钱嘛,算字页给付,公平得很!”
他语速飞快,“待明日旬假了,我陪你去走一遭,凭子卿这笔清俊工整的字,那柳行首定然乐意雇你!”
这真是瞌睡送枕头!王曜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大半。
抄书写字,既是他所长,又不至污了读书人手笔,更能借机博览,正是上佳之选。
他强抑心中欣喜,再次起身拱手:
“永业兄见闻广博,指点迷津,真解了曜心中之困!明日便有劳永业兄引荐了!”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吕绍拍着胸脯,咧开嘴笑,颇有成就之感。
尹纬则“唔”了一声,继续吸溜着碗里的粥,眉宇间对吕绍这番“热心”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意。
徐嵩张了张嘴,貌似欲说些什么,临了却仅是长叹一声。
晨食虽简,人心却聚。
五人草草用过,便随人流前往今日讲学之所——太学主建筑群西翼的“崇贤馆”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