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柏荫朱门(2/2)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惊魂稍定的妻子,又轻轻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
那小女孩此时已止了啼哭,一双大眼还含着泪花,却好奇地望着这位帮了她们的“叔叔”。
“只盼不负这来之不易的机缘,于圣贤书海中求得真知,不虚此行。”
王曜心头震动,诚恳拱手,语气中满是敬重:
“胡兄贫贱不移其志,困境中犹守护家小,情义深重,实乃君子之风。有此气节,日后必有青云直上、展翅宏图之日!”
三人相伴踏入太学深广的庭院。
广场西北角那两张条案后的学吏已然注意到这拖家带口的一行人。
其中一位短髭厚唇、面色不甚耐烦的圆脸学吏见他们走近,便“啪”一声将手中的硬毫笔往砚台边沿一搁,指节叩了叩案板,声音不大却带着刻板的冷硬:
“太学重地,肃穆为先!携家带口者,安顿之前勿要喧嚣搅扰!速速分开,待我点录!——来者通名,缴验牒文!”
他视线严厉地扫过胡空身后畏缩的小女孩,最后落在张氏身上。
“成何体统!”
见胡空面露窘迫,王曜先行一步,将自家牒文呈上:
“华阴学子王曜报到。”
那短髭学吏接过牒卷,眼皮只略抬了抬,目光在王曜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衿上打了个转,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认了,语气无波无澜:
“路上可安稳?”
“尚可,劳烦先生动问。”
王曜平静答道。
旁边另一位面容清癯些、留着几缕花白长须的学吏,翻开手中沉重的名册木牍,眼睛逐行扫视,口中问道:
“安定郡胡空可在?”
胡空连忙应道:
“胡空在此!”
解下背囊,小心翼翼取出那份珍贵的牒文奉上。
笨重的书箧竹架随着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身旁的小女儿被那短髭学吏斜睨而来的目光一刺,吓得浑身一颤,躲到了母亲衣袍后面。
短髭学吏嘴角向下撇了撇,语带训诫,如同在宣读一条冰冷的律令:
“胡郎君,念你初来,且先说知:太学乃研习经义、涵养士子之圣地,非为扶弱济贫之善堂!学舍自有规制。女眷及幼童,可往西偏甲字院后号通铺栖身。凭号牌,每日卯初、酉初二刻,至丙字庖房领取定量柴米,自行炊爨!切记,无上谕特许,不得擅入讲堂、书阁、经籍库等正学重地!倘若有违院规,立时禀官遣送出京,断无宽宥!记牢了!”
胡空深深垂首,汗珠自鬓角无声滑落:
“是……是,学生牢记。”
长须学吏性情沉稳些,提笔在牒册上录下二人名籍后,起身道:
“随我去画押登册,再领学中用度物件。”说罢负手在前引路。
绕过广场正对的宏大回廊,折入东侧一进略小的庭院。
此地廊庑相接,四方围合,铺设方砖的地面透着严谨规整,也带来几分莫名的压抑。
一间不起眼的偏房敞着门,内里木架林立,堆积着数排簇新的笔墨简牍、成摞的粗麻被褥棉絮,甚至墙角还码放着几小捆劈砍整齐的干柴。
陈旧的竹木气息混合着尘土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本季录学诸生,计五百零三员。”
长须学吏行走间语气平板地指点。
“此即学库。纸墨笔砚按季定额供取,被褥夏秋二季各一换。毋作他想!”
他眼角余光瞥见胡空目光落在那堆柴火上似有关切之意,立即冷声补充道:
“至于柴薪、火镰,特为寒夜苦读之学子开灶暖身、煮茗祛寒所备!非为家口添火!听明白了?”
言下之意,休想挪用公物为妻女取暖做饭。
胡空身形僵住,默默低了头。
那短髭学吏手脚麻利地从堆积如山的被褥中扒拉出两套崭新但织工略显粗糙的麻布被褥,将其一套塞入王曜怀中时,脸上竟挤出一丝极其短促的和缓:
“王郎君,你的铺盖,安顿在丙字乙号学舍,六人共居一室。”
接着,他那根粗短的手指转向胡空,语气又变回那种特有的倨傲:
“他嘛……胡郎君,你的住处安排在西偏甲字院,丁字号区第三小舍。好歹…也算能容你们一家挤挤。”
“小舍?”
王曜不禁微感诧异,看向胡空。
“胡兄亦为太学正录生员,缘何居所分开安置?”
短髭学吏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
“规制便是如此!西偏甲字院本就是护院杂役、帮佣暂居之所!只是近些年前来求学而又拖家带口者渐多,才勉力挤出几间逼仄小屋权作安置!能得片瓦容身已是恩典!莫非还想住这正院学舍不成?”
他将另一套被褥塞进胡空臂弯,袍袖一甩,径自转身忙别的去了。
长须学吏亦无多话,只对胡空微微颔首示意跟随。
胡空无奈苦笑,将那套崭新的被褥又摞在背囊上头,用绳索艰难地固定好。
他一手牵着仍有些怯生生的女儿,对王曜露出一个宽慰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无妨!能有方寸之隅遮风避雨,已是天王浩荡隆恩,更是愚兄一家莫大的福分。贤弟,你我皆是天子门生,同窗之情方始,来日方长,定当砥砺同行!”
两人相揖于这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学库门前。
日影西斜,将殿堂巨大的影子投在空旷石场上。
远处传来宏大的暮鼓声,一下,又一下,沉郁浑厚,敲散了黄昏前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沉沉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曜抱着那套崭新却生硬冰冷、毫无暖意的被褥,望着胡空瘦削肩膀扛着重物,略显佝偻的背影,一步步走入了通往西院那条光线愈加昏暗的长长甬道。
那个小小的、依偎在父亲臂弯里的红头绳身影,连同母亲张氏蹒跚的步履,最终一起融入了那片代表仆佣生活的深院重影之中。
他独自转身,抱着被褥,踏上了通往丙字学舍的回廊。
幽深的廊道仿佛永无止境,两侧高耸的砖墙投下森冷厚重的阴影,将暮色的余光吞噬殆尽。
步履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单调的回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寂寥。
抬头望,雕梁画栋的飞檐如同巨大的怪兽利爪,直刺入刚刚点上几粒寒星的靛蓝天幕。
身后那巍峨的殿宇在沉沉暮霭中化作巨大的、沉默的剪影,如同俯视凡尘的神祇,无声地映照着脚下这个寒门少年怀中仅有的、沉重而单薄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