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凡尘的邀请(2/2)
她越说越激动,拿起桌上那份印着IU徽章和“国际数学家大会”字样的精美邀请函模板,在空中挥舞着:“而我们呢?我们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讨论,该用哪种型号的纸张、哪种字体的措辞,去给‘罗马教廷’发邀请!尤尔根,你想想,格罗腾迪克陛下,那位活在数学的‘理念世界’里、据说每天都在思考如何用‘动机’(otives)重新定义宇宙基本结构的‘教皇’,他办公桌的某个角落里,会不会有一个标着‘IU’的篮子,专门用来存放世界各地类似我们这样的‘地方性学术团体’发来的、雪花般的、他可能永远不会拆开的邀请函?”
“就算,”科尔蒂博士喘了口气,语气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苦涩意味更浓,“就算我们万分幸运,这封信没有被直接扔进废纸篓,而是被某位好心的‘红衣主教’(比如德利涅陛下)看到了,他会怎么想?他会微微挑起眉毛,用那种平静得让人无地自容的语气对他的助手说:‘哦,IU……京都大会?很有趣。但我们最近正在试图理解无穷维代数簇的导出范畴在量子场论背景下的非交换变形,时间上恐怕……而且,这种……面向广大数学家的综合性报告,似乎不太符合我们当前的工作方式。’”
莫泽教授默默地听着,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科尔蒂博士的话虽然尖刻,却句句属实,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疑虑与自卑。IU,这个对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数学家来说都代表着崇高荣誉和国际认可的机构,在艾莎学派面前,确实散发着一种难以摆脱的“局外人”和“行政人员”的气味。
他回想起邀请其他顶尖数学家时的情景。无论是巴黎的高傲天才,还是剑桥的资深爵士,亦或是莫斯科的强硬派,在收到IU大会报告的邀请时,纵然有日程冲突或个性使然的推脱,其回应中也总会带着一份对IU这一平台本身的尊重与认可。这是一种对等机构之间的交流,是学术共同体内部的荣誉授予。
但面对艾莎学派,这种对等感 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绝望的层级差距。学派成员几乎从不主动参加IU大会(除非在普林斯顿本地举办)。他们的重大成果,往往通过预印本、在《数学发明》或《数学年刊》上发表,或者干脆以专着形式出现,无需也不屑于通过IU这样的平台来“宣布”或“认证”。IU的菲尔兹奖章?对于格罗腾迪克、德利涅 这个级别的人物而言,那或许更像是一件给天才儿童准备的、制作精美的“玩具”。他们的奖项,是数学史本身,是以其名字命名的定理、理论和猜想。
这种差距,源于最根本的“学术产出模式”和“价值评判体系”的不同。IU维系的是一个广泛的、基于论文发表、会议交流、奖项激励的“现代学术体系”。而艾莎学派,则更像一个专注于“数学本身”的、带有中世纪修道院色彩的“知识生产共同体”,他们追求的是对数学宇宙最深层律法的发现与表述,其成果的呈现方式(如格罗腾迪克的EGA、SGA)本身就是一种全新的数学语言和范式的创造,超越了常规的“论文”范畴。
“可是……”莫泽教授不甘心地、微弱地争辩道,声音干涩,“IU……毕竟是全球数学家的联盟……我们有责任……反映数学发展的全貌……艾莎学派的工作,是这个时代数学最重要的进展之一,如果大会完全没有他们的声音,这……这会不会是一种缺憾?甚至是一种失职?”
科尔蒂博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同情。她理解莫泽教授作为秘书长的责任感和理想主义。
“尤尔根,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这不仅仅是‘邀请’的问题,这是……次元壁的问题。”她用了年轻人爱说的词,“我们和他们,仿佛生活在两个数学的‘宇宙’里,遵循着不同的物理定律。我们的‘邀请’,就像二维世界的纸片人,试图邀请一个三维世界的神灵来参加我们的平面聚会,我们甚至无法向祂准确描述我们聚会的‘空间’是什么样的。”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而且,你想想,就算……我是说万一……他们中的某位,比如比较‘入世’的德利涅陛下,真的答应了邀请,来了京都。然后呢?他站在全世界的数学家面前,作一个‘一小时报告’。他讲的会是我们大多数人能听懂的吗?他会讲朗兰兹对应在平展上同调下的几何实现?还是 otives 的万有上同调理论?台下除了极少数顶尖专家,几千名数学家,包括很多菲尔兹奖得主,恐怕都会像听天书一样。那场面……是彰显数学的统一,还是更加残酷地揭示数学的割裂与层级?”
莫泽教授彻底沉默了。他颓然地靠回椅背,望着窗外。科尔蒂博士的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IU在真正的数学“神域”面前的无力与尴尬。他意识到,向艾莎学派发出邀请,不仅仅是一个礼节性或技术性问题,它触及了现代数学共同体内部最深层的结构矛盾与权力现实。
“也许……”莫泽教授最终艰难地开口,声音充满了疲惫与妥协,“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更间接、更谦卑的方式?比如,在大会的专题分组(Se)设置上,明确设立一个‘算术几何与朗兰兹纲领’的专题,然后……将邀请函发送给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请他们代为转达,并诚挚地表示,我们衷心欢迎学派任何成员,以任何他们觉得合适的方式参与……不指定报告形式,不设定主题,完全尊重他们的意愿?”
科尔蒂博士点了点头,这大概是唯一可行、也是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方案了。“这或许……可以试试。至少表明了我们的态度和敬意。至于结果……”她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听天由命”的表情。
讨论结束了。京都I的邀请名单上,最终没有出现艾莎学派核心成员的名字。那份精心措辞、盖着IU鲜红印章的邀请函,将会以最谦卑的方式,寄往普林斯顿,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能否激起涟漪,无人可知。
办公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打字机敲击的嗒嗒声。莫泽教授望着那份即将发出的名单,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IU这个凡尘数学世界的“联合国”,在艾莎学派那座由绝对理性与深刻洞察构筑的、云雾缭绕的“奥林匹斯山” 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微不足道。数学的版图上,存在着无法用行政手段弥合的、令人绝望的疆域与层级。而零点的未尽之路,其最前沿的探索,早已由那群“神只”,在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悄然行进了很远,很远。
(第五卷中篇 第十八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