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骑士的困境(2/2)
看到晴子,哲也最后一丝强撑的防线也彻底崩溃了。那种熟悉的、源自童年深处的无助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十岁那年,在姐姐志村美子面前,自信满满地要找出所有孪生素数,最终却在“无穷”这个概念面前崩溃大哭的场景。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无限面前感到自身渺小无力的小男孩。数学,这个他曾经视为避难所和信仰的领域,此刻却化身为一个冷酷、庞大、无情地嘲笑着他所有努力的巨人。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流。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一步步走向晴子,然后,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身体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做不到……晴子……我真的做不到……”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哭腔,“那个群……那个该死的塞莫尔群……它就像……就像一块没有缝隙的石头……我用了所有的方法……岩泽理论、上同调、甚至p进李代数……都没有用……它就是解不开……”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这三个月的挣扎,诉说着那个看似微小却无法逾越的障碍,诉说着对朗兰兹纲领、对学派、对自己的巨大失望。
“我是个失败者……我根本不配当‘骑士’……陛下和老师他们……看错我了……”
晴子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紧紧地回抱着他,一只手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因紧绷而僵硬的背脊,另一只手缓缓地梳理着他被自己抓得凌乱的头发。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她没有说“没关系,会好的”之类的空话,也没有试图去分析那个数学问题(她知道此刻他不需要这个),她只是提供着一个无条件的、沉默的避风港。
过了许久,直到哲也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时,晴子才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那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焦灼的心:
“哲也君……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解佩尔方程吗?那时候,我觉得连分数的计算复杂得像天书一样。你告诉我,有时候,最大的障碍,不是问题本身,而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被自己的预期束缚住了。”
她顿了顿,让他消化这句话,然后继续说,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朗兰兹纲领……那是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才能探索的星辰大海。你现在的困境,就像……就像一艘刚刚离港的船,遇到了第一片浓雾。这不代表航线错了,更不代表船长无能。只说明,大海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浩瀚,航行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一点点运气。”
“你不是失败者,哲也。”她的语气坚定起来,“你是志村哲也,是岩泽老师最出色的学生,是格罗腾迪克先生都认可的年轻人,是塞尔伯格陛下亲点的‘骑士’。你过去的每一份成绩,都不是靠运气得来的。现在的困境,只是证明你正在挑战的,是真正的前沿,是值得你这样的天才耗费心力去攻克的堡垒。”
她轻轻捧起他的脸,用手指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凝视着他通红的、写满脆弱和迷茫的眼睛:“答应我,今晚,放下它。不去想塞莫尔群,不去想朗兰兹纲领。我们去煮一壶热茶,我做了你喜欢的茶碗蒸,我们看一部什么都不用想的电影,或者就静静地听雨声。让你的大脑,彻底休息一下。”
“数学不会跑掉的,哲也君。”晴子的目光温柔而深邃,仿佛能包容他所有的脆弱与不堪,“有时候,答案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悄然而至。就像……就像在解开一个复杂的结时,越用力可能缠得越紧,反而松手,换个时间,轻轻一拉,它就开了。”
在晴子温柔而坚定的安抚下,哲也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靠在晴子身上,像一个经过漫长跋涉、终于找到栖息地的旅人。虽然那个数学难关依然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不再是那个孤独的、被难题逼到绝境的“骑士”,他只是哲也,一个可以被允许脆弱、可以被包容失败的、普通的丈夫。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心烦,反而成了隔绝外界喧嚣的白噪音。晴子扶着他,慢慢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然后去厨房准备热茶和简单的晚餐。
哲也蜷在沙发里,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巴黎夜景。泪水流干后,内心是一种虚脱般的平静。他知道问题还在那里,并没有解决。但晴子的话,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暂时缓解了那灼烧般的焦虑。也许……也许她是对的。也许他需要的,真的不是继续蛮干,而是一次彻底的、战略性的撤退和休整。
零点的未尽之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它布满了这样的泥沼、这样的绝壁。而一个真正的“骑士”,不仅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更要有在困境中调整呼吸、舔舐伤口、等待时机的坚韧与智慧。今夜,在巴黎这间小小的公寓里,在妻子的怀抱中,志村哲也这位年轻的骑士,正在经历他学术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淬炼。这痛苦的泪水,或许正是他走向成熟的、必不可少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