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尺与海岸线(2/2)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阿特勒·塞尔伯格身上。他始终端坐着,面容如同北欧的冰川,冷峻而平静,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听到杜波依斯尖锐而准确的评论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对自身工作的深刻洞察,有对未知的坦诚,也有一种属于真正大师的、对局限性的清醒认知。
他没有表现出丝毫被冒犯的情绪,也没有急于辩护。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黑板前,站在那两个并置的、代表两种不同哲学的工具之间——一边是优美而外在的“圆”,另一边是神秘而内蕴的“迹公式”。
他先是指向那个单位圆和复杂的估计式,声音平稳而清晰:
“马丁逊教授的比喻,无比准确,且致命。圆法,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强大的外在分析工具。但它确实存在一个原理性的天花板。它如同我们用欧几里得几何的框架,去测量一个非欧空间中的对象,其精度必然受限于框架本身。”
然后,他转向他自己的迹公式,手指点在那个关键的“调制函数”符号上,停留了片刻。整个房间鸦雀无声,仿佛能听到炉火燃烧和每个人心跳的声音。
“至于杜波依斯教授的问题……”塞尔伯格微微停顿,仿佛在寻找最精确的措辞,他接下来的话,坦诚得令人震惊,“他是对的。”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一位站在领域巅峰的领袖,在公开场合,坦然承认自己开创性工作中存在的、根本性的“未知”,这需要何等的学术自信与对真理的绝对忠诚?
“我的‘调制’,”塞尔伯格继续道,语气中没有丝毫尴尬,只有一种深邃的思考,“在经典分析的视角下,它是一次成功的、甚至是幸运的‘神来之笔’。我通过大量的计算和尝试,找到了这个‘魔法函数’,它确实 work。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所有人:“在我们学派所追求的、更高的几何化视角下,正如杜波依斯教授所指出的,它目前,确实仍然是一个‘黑箱’。我知道如何‘使用’它,但我尚未完全‘理解’它。我尚未能清晰地阐明,这个特定的解析形式,其背后所必然对应的、那个假设的‘艾莎流形’上的内蕴几何操作或对称性原理究竟是什么。”
这番坦承,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权威,反而让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这是一种属于真正科学巨匠的诚实与勇气。
“而这,”塞尔伯格的声音陡然提升,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未来的道路,“正是我们接下来工作的核心与方向!”
他用力地在“调制函数”那个符号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黑板的空白处:
“马丁逊教授的比喻为我们划清了界限:圆法是‘直尺’,其精度有其极限。”
“杜波依斯教授的质疑为我们指明了目标:我的迹公式是更聪明的‘测量术’,但我们必须打开其‘黑箱’,找到其几何本源。”
“我们学派的使命,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停止仅仅满足于使用更聪明的‘测量术’。我们要真正理解‘海岸线’本身!我们要发现决定其曲折形状的、内在的‘分形法则’!而这个法则,我们坚信,就编码在那个最终的‘几何躯体’——黎曼ζ函数的‘艾莎流形’的拓扑与几何结构之中!”
共识,在这一刻,如同历经剧烈碰撞后形成的晶体,骤然达成。
学派成员们脸上的争论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与前所未有的统一意志。他们清晰地认识到,优化圆法是战术性的磨刀,深化迹公式是战略性的攻坚,而最终极的目标,是为这一切找到几何上的“为什么”——打开塞尔伯格的“黑箱”,为“调制”找到内蕴的解释,从而真正理解那条无限曲折的“零点海岸线”的生成法则。
窗外的普林斯顿依旧冰封雪裹,但在这间研讨室内,一个关于方法论的、极其深刻的共识已经形成。他们不再迷茫于路径的选择,而是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远方的灯塔——那灯塔的光芒,来自黎曼与艾莎所梦想的、那个万物皆由几何决定的和谐宇宙。
零点的未尽之路,在那条无限曲折的“海岸线”前,测量者们放下了手中那柄虽然强大却注定有穷的“直尺”,开始尝试去倾听海浪的声音,去破译风与岩石写就的、那属于数学本身最深处的几何密码。
(第三卷上篇 第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