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解毒(2/2)
他从未想过,她的离去会如此突然,如此……让他难以接受。
“姑娘!”苏子澈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她身边,玄色的衣袍拂过沾露的青草。“这就要走?”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清冷的侧颜,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宋倾芜这才缓缓转过头,清澈的眼眸看向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然:“嗯。历练已毕,自然该离开。”
“历练……”苏子澈重复着这个词,胸腔里那份翻涌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与挽留之意,“姑娘既为历练而来,凡尘广阔,何处不可修行?不是一定要前往杀机四伏的地方!”
他向前微倾身体,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挚得近乎恳求:“中山百废待兴,我想在国都筹建‘明德书院’,非为权贵,专为收容那些战乱流离、无家可归的孤儿,以及贫苦无力求学的孩童。授其诗书,传其技艺,使其有安身立命之本。此乃泽被后世之基业,我心甚坚!”
他的语速加快,仿佛生怕慢了一刻她就消失不见:“不过,主持书院之人,需心怀慈悲、眼界开阔、格局超然,更需……绝对信任,足以托付此等重任!放眼天下,能担此任者,非姑娘莫属!姑娘心怀苍生,这书院正是将这份关切落到实处之良机!在雪峰是修行,在此间庇护教导蒙昧孩童,使其明理向善,不亦是另一种功德无量的修行?何不……暂留中山?”
他伸出手,并非唐突的触碰,而是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眼神炽热而真诚,带着孤注一掷的挽留:“随我回中山吧!明德书院,需要你!”
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宋倾芜的目光落在苏子澈伸出的手掌上,那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战斗的力量,也带着此刻不容错辨的诚挚与……某种让她心湖微澜的炽热情意。她沉默着,清冷的眸子深处似有涟漪轻荡。
苏子澈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心悬到了嗓子眼。见她沉默,他心中那份因她即将离去而激起的强烈不舍,促使他将连日来困扰的另一个难题抛出,既是真心请教,也是为了留住这交流的契机,多留她一刻也好:
“姑娘见识卓绝,子澈尚有一事,如鲠在喉,恳请姑娘指点迷津。”他的姿态放得更低,如同弟子求教,“中山旧贵族盘踞,土地兼并,私蓄奴民,隐匿人口,致使国库空虚,百姓流离,新政如陷泥沼。此等‘百足之虫’,依姑娘之见,当如何才能真正‘死僵’?”
宋倾芜的目光终于从苏子澈的手掌移开,望向远山流云,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洞穿世事的透彻:
“公子既知症结在‘私奴私民’与‘土地兼并’,便当直指根源。贵族之根基,在于依附其身的‘人’与‘地’。欲破其势,需釜底抽薪——释私奴为良民,分土地予耕者。”
她的话语清晰、彻底、一针见血:
“释放,非空文。需以国法明定:凡中山之民,无论贵贱,皆为王臣,非私产。禁买卖,禁蓄奴。现有私民,登记造册,给予平民身份,编户齐民。”
“至于土地,丈量全国田亩,无论王田、封地、私田,皆需登记。依人口、丁壮,按律均分授田。贵族封地逾制者,收回;隐匿私田者,重罚充公。授田之民,只纳国税,免私租劳役。”
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此策推行,必遭反扑。不过,公子若真欲根除积弊,使中山根基稳固,非行此雷霆手段不可。释私民分田,则民有所归,心有所向,国力自增。贵族失人失地,其势如无源之水,纵有百足,亦将僵枯,只是推行之际,需注意时机和手段。”
清晰、彻底、一针见血!这蓝图虽在他心中,却总是游移不定,不曾如此果断、决绝!他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姑娘真乃国士!此策虽险,却是治本之道!子澈受教!”他深深一揖。
他看着眼前女子,她手臂的灼伤刺目,脸色因消耗而苍白,可她的智慧与胸襟却如皓月当空。
那份始于琼华苑的欣赏,历经生死考验的震撼与并肩,在此刻终于凝聚成无法忽视的、带着强烈倾慕的情愫。信任早已根深,爱恋如藤蔓缠绕心间。
“书院之事,亦是此策之基石!”苏子澈再次提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最后的希冀,“教化蒙童,开启民智,方能稳固根基。姑娘……”他伸出的手未曾收回,眼神似有隐匿在深处的星光,“随我回中山吧!这凡尘历练,与苍生同行,岂不比独居雪峰更有意义?”
山涧的风似乎停滞了。
宋倾芜的目光再次落回苏子澈伸出的手掌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她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的寒气。她没有去碰触他的手掌,而是将指尖轻轻点向自己左臂的灼伤处。
随着寒气的渗入,那片狰狞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平复,焦黑的边缘迅速结痂脱落,露出下方新生的、莹润的肌肤。这近乎神迹的疗愈,却让宋倾芜本就苍白的脸色透明了几分,仿佛消耗了极大的本源。
苏子澈看着她为自己疗伤,看着她因消耗而显露的脆弱,心头的悸动与怜惜几乎要破腔而出!他喉头滚动,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却终究没有出声。
疗伤完毕,宋倾芜收回手指,指尖寒气散去。她抬起头,看向苏子澈。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关切、紧张、期盼交织的脸庞,以及那眼底深处再也无法隐藏的情意。
她的唇角,似乎极淡、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冰湖乍裂的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公子宏愿,令人钦佩。土地之策,亦是治世良方。”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疏离,“不过涉足其中非我的意愿,告辞。”
她站起身,素衣轻扬,那刚刚愈合的手臂在阳光下莹白如玉。
“书院之事,公子仁心,必有贤士相助。至于释民分田……”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中山的方向,带着深意,“此乃刮骨疗毒,公子需慎之又慎,亦需……足够的力量。时机若至,天道自会指引。”
她微微颔首:“公子保重。”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沿着山涧向上游走去。身影在林间渐行渐远,飘逸决绝。